翌日,暖阳初升,何绅便派人知会各大世家,让他们于巳时到何府上议事。
杜淳慢条斯理地系好最后一颗盘扣,门外何府家仆尖利不耐的催促声已响了三遍。
他推门而出,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还没等杜淳好好呼吸下清鲜空气,便看见了着一身何府仆役服、头颅高高扬起的小厮。
见他出来,那小厮眼皮都懒得抬,只用眼角余光斜睨,倨傲道:“杜家主,昨夜我家大人击退了贼军,今日可是有要事相商,你若是误了时辰,小人怕是没有办法交代。”
他语气里没有半分对杜淳的恭敬,倒像是主子在吩咐下人。
杜淳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淡淡“嗯”了一声。曾几何时,何府的下人见到他,哪个不是点头哈腰、一口一个“杜大人”?
如今何绅掌了盛京防务,便是这等微末小卒,也敢在他面前摆架子了?
他本来还没想好要不要答应徐敛功的请求,可这何府小厮都欺负到他脸上来了,这还是何绅未完全掌控江州,待到他日何绅大权在握,天下岂不是没有他杜家的容身之处了?
杜淳心里憋着气,却也懒得和小厮计较,在下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行至朱雀大街中段,正巧遇上同去何府的刘家家主刘墉,和黄家家主黄且的车驾。三人不约而同的掀开一角帘子,并排缓行。
“杜兄,黄兄,巧啊。”刘墉圆脸上堆着笑意,双眼眯起,“你二人也选择在这个时辰出门?”
黄且捋着山羊须,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刘老弟,这个时候你再装傻可就没道理了。” 正说着,他那干瘦的手指放在窗框上似有节奏的敲打着。
简单的试探过后,二人又会心一笑,笑容里充满了不足与外人道的暧昧。
刘墉一双小眼眯的更加厉害了,盘着手里的珠子,声音拉低:“二位不妨猜猜,这何绅邀我等前去究竟是商议什么。”
“还能是什么?”黄且声音同样压的只有近处可闻,“昨夜斩获董武三百余人,无非是向我等世家讨要好处罢了。这王八蛋,还真把自己当成皇帝了?一天一小会,两天一大会,董武是解决不了的,光凭借着此事向我等要钱要粮,把我等当软柿子捏了不成?”
“黄老弟慎言。”
一直没有参与的杜淳终是开口说话了,他目光扫过两位家主,发现他们脸上憋屈与愤懑与自己同出一辙,心头那点不快反倒沉淀下来,化作一丝冰冷的了然。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不带笑意的弧度:“如今的盛京,已然成了何家的一言之堂,你这番话若是叫他听去,族中子弟怕是要被推上战场了。”
黄且闻言,神色僵了僵,随即化为更深的无奈,叹道:“人在矮檐下啊…只是今日这‘议事’,又要我等割下几两肉来填那永不见底的无底洞。长此以往,便是千年的底蕴也要被其抽干啊!”
他忧心忡忡地望着那愈发清晰的何府门楣,就如一头张开腥盆大口的野兽,只待着将他们吞食的一干二净。
杜淳不再言语,心中已有了算计,他轻轻放下车帘,闭目靠回软垫。
数息后,马车在何府门口稳稳停下,三位家主下车,目光平静的互相行礼,仿佛已经遗忘了先前马车上的交谈。
在何府下人的带领下,三路大步迈进正堂,其余家主面色沉重的坐着,厅内气氛凝重如铁,连丝声响都不曾发出。
何绅高踞主位,一身玄色劲装未卸,面前摆放着一卷染着几点暗褐的竹书,甲胄上的棱角在阳光下,泛着冰冷幽光。
杜淳垂眸静坐,如老僧入定。
见人到齐了,何绅手指迫不及待的重重敲在军报上,声若洪钟:“诸位,昨夜与贼军与南门一战,共斩首三百一十七人,伤者无算。算是开了个好头,狠狠挫了董武那厮的气焰,归根结底,还是我盛京世家齐心协力,才得此大胜!”
他边说边扫过堂下众人,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得意。
在战斗未开始之际,这些老狐狸或许还抱着侥幸的心理,期待他和董武两败俱伤。
但是他们却忘了,兵家之名都是用一场场血战积攒出来的,他与董武斗的越凶,越能得到江州军民的拥护,反而是这些世家,千年的威望都会随着一次次的战争衰减。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断削弱这些世家的实力,彻底掌控他们。
于是,何绅顿了顿,话锋陡然转沉:
“但那董武贼心不死,必将卷土重来!昨夜鏖战,我军亦伤亡近百,弩箭耗损近半;火油、滚木礌石更是十去七成;垛口损毁三处,亟待修复。
何某今日请诸位来,便是要说,守城资费、抚恤死伤、修缮城防之款,诸位也应一力承担。这样,我等将士才可放心的去与贼人厮杀。”
堂内针落有声。
何绅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尖,直指每一个人。
所有世家家主的面色纷纷变得难堪起来,何绅这已经是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了,明摆着向他们要钱要粮,想搬空他们的家底!
只不过是初战告捷,竟让何绅膨胀至此,是不是他们的好脸色给多了?
“何将军”,刘墉一双小眼精光闪烁,声音却冰冷如刀,“将士们御敌有功,所需资费,我等自当竭力支应,可昨夜消耗的弩箭,火油等,亦是我等捐出大半家产换来的。何大人只斩获三百余众,便用去如此多的器物,非是名将之举。请恕我刘家实在难以承担如此庞大的消耗!”
何绅神色一愕显然是没想到一向胆小,好说话的刘墉会站出来反对,一时间竟愣在了原地。
也就是这时,心里早有诸多怨言的黄且再也按捺不住,声调猛然拔高了几分:
“刘兄所言不错,将军昨夜小胜,斩获不过三百贼兵,便向我等索要天价军费?敢问将军,这火油莫非是金汁熬的?弩箭是精钢锻造的不成?恕我黄家早已被将军‘借’空,拿不出如此多的东西。”
最后一句,黄且鄙夷的眼神已展露无疑。
有了刘、黄二人带头,其他家主言辞也是激烈万分,皆以府库已空为由,拒绝了何绅。
见所有人都不愿意,何绅脸色骤然一沉,鼻间焖然发出一声冷哼。
“尔等放肆!值此危难之际,不思同舟共济,反倒在此斤斤计较,质疑军需?莫非与那司家一样,与董武那厮暗通款曲?”
“何将军慎言!”一直沉默的杜淳忽然开口:“非是我等不愿出力,只是按照将军这打法,便是以文帝时期的国力,也顶不住如此消耗,若将军无力抵抗董武大军,不如退居幕后,也好给年轻人留出发挥的空间。”
杜淳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出声便直指何绅手中的军权,这让其他家主眼神一亮,纷纷附和起来。
望着如同闹市的厅堂,何绅眼神愈发阴翳起来。
他承认,自己确是有些托大了,这群老狐狸没一个是简单货色,若是再继续逼迫,恐怕自己反先要被他们架空了。
就在他思索着怎么将话圆回来时,守城的传令兵忽然匆匆来报——
董武大举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