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坐在案牍前,一丝不苟地批阅着司行昨日的功课。
片刻后,屋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他连眼皮都不曾翻,随口说了声“进”。
随着脚步渐近,朱子平淡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有哪里不明白?”
他问的时候,依旧看着司行的课业,显然早已知晓来人是谁了。
“朱子…我……”司行看着待他甚厚的朱子,眼神有些犹豫。
“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朱子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便是圣贤,亦不以问为耻。昔日孔圣入庙,尚且以‘每事问’,时人或有疑其不知礼者,然圣人云:‘是礼也。’”
说完后,朱子这才放下手中笔墨,抬起头来,神色郑重道:“‘于不疑处有疑,方是进矣’。心中有惑,便当如暗室求物,必要寻个分明。司行,你即有问,便不必顾忌什么,问就是了。”
司行听后,心底最后一丝踌躇也彻底散去,他诚恳的望着朱子的眼神,一五一十的将方才在院中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
朱子听后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答非所问道:“司行,你随我修习时日尚短,虽学了些圣贤之书,却并未领悟精髓。为师且问你,你对司家投靠董武一事如何看?”
似是涉及到家族投靠董武一事,司行听后眉头立刻紧锁,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忧虑。
他深吸一口气,言辞恳切却带着一股不自在道:“幸得先生垂询,学生不敢不直言。”
“在学生眼中,董武此人,暴虐寡恩,反复无常,虽确有治军之能,却只知攻城掠地、以杀立威,绝非仁德之主。学生遍观其行事,未见其有丝毫恤民之心。若江州真由他掌控,非是百姓之福,反而会使民生凋敝,万业萧条,处境将比现今更加艰难。”
说着说着,司行话锋悠然一转,语气并未变得轻松,反而更显沉重:“然,那何绅虽出身望门,乃朝廷新贵,却多妒善疑,攻于算计。观其如今所为,可见其色厉内荏,并非匡世经纬之才。”
“如今他与城外董武僵持不下,争斗不休,皆视自身权位重于百姓性命。我司家不管投靠谁都是助纣为虐。若此二人一朝得势,怕是我司家以及这江州百姓,都会过得苦不堪言呐!”
司行越说越是激动,虽试着努力压低声音,但语气却充满了最真挚的痛惜与无奈,可见这确实是他的肺腑之言,不似作假。
朱子只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落在司行脸上,观察着他每一分神情变化。
当司行将心中块郁结数倾吐完毕,朱子原本严肃的脸上,终于缓缓绽开一一个欣慰的笑容,眼中闪烁着赞赏的光芒,不由抚掌轻叹一声:“大善!”
他这一声赞叹,发自肺腑,在这寂静的房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司行,你随我时日尚短,却能跳出家族之窠臼,不为表象所迷,直指本心,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真正的大儒。但仍记,我等读圣贤书,那便理应以天下苍生为念,以诸侯行事风格,去衡量世间英豪。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觉悟,倒是让老夫刮目相看。”
朱子语气里充满了肯定与嘉许,对司行所说甚是欣慰。
任风流再怎么出色,但终究是由三位大先生共同教导,其理念虽与他们相通却大不相同。
他时常感慨儒门中怕是无人会继承他的理念了,不曾想,入门尚短的司行却是给了他一副大礼。
自己总算是后继有人了,朱子内心不由感叹苍天有眼呐!
作为当世大儒,没有人不想将自己的学说传播下去,但正如他所说,弟子不必同于师。
朱子从不在这方面上,过多要求弟子什么,这也是他迟迟未曾立继承人的原因。
如今看来,司行的许多想法倒是与他不谋而合了。
欣慰归欣慰,朱子可没忘了正事,于是替司行解惑道:“你能折返回来找我,想必心里也清楚子川要做什么了吧?”
司行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他往日是混账了些,但不是傻子。
任谁都能看出如今盛京的局势,他现在时常得到朱子的点拨,又怎能看不出来?
若是换作以往,他能拜在朱子门下,自己那位老爹早就兴高采烈的满中州炫耀去了,恨不得让中州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可塑之才,又哪能迟迟不去仗剑书盟看他呢?
无非是形势所迫。
但他也理解,世家大族间的争斗往往是残酷的,自己从小就被老爹逼着灌入要去争一争家主的念头,凡事都要去跟自己那位大哥比一比,这也使得他成了城里的纨绔。
如今正是何绅与董武僵持不下之际,大师兄这么聪明的人,怎可能故意留下如此大的把柄,等待何绅发作呢?
显然是有所图罢了。
见状,朱子无奈的叹了口气,轻声道:“子川本性不坏,只是平日顽劣了些。若你心里觉得委屈,便对为师说出来,为师会好好惩戒他。”
司行摇了摇头,他并不觉得委屈,甚至隐隐还有些感激。
若不是大师兄带他回仗剑书盟,他又怎可能拜在朱子门下,痛改前非呢?
他来找朱子,只是不知自己如今该怎么做,需要解惑罢了。
朱子看着这位日后最有可能继承自己衣钵的弟子,眼中露出些许愧疚,“子川的手段虽说有些拙劣,却未免不是个办法。这样继续耗下去,何绅与董武的粮草必然见底,到时候便会选择掠夺百姓,若是能带着百姓逃离这里,再好不过了。不过,这还是要看你的想法,我即收你为记名弟子,便无人能让你去做不愿之事。”
说到最后一句时,朱子的神情明显变得认真起来,不论司行日后会不会继承他的衣钵,都无人能强迫他去做任何不愿之事,哪怕是司家和任风流也不行!
“先生,弟子心里已然有数,便不多打扰,就此回去了。真是劳烦先生操心了。”
司行没有给予一个肯定的答复,只是站起身时,似乎轻松了不少。
他恭敬的执了个弟子礼,一路倒退了出去。
朱子见状并未阻拦,只是略微叹了口气。
他知道,司行已经在方才作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