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下,黑压压的义军如乌云翻滚,将东城门围困起来。
兵刃寒光在烈日下闪烁不定,无数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城门,发出震天声浪:
“朱子,滚出来!”
“伪君子,出来给我们个交代!”
“小人,诓我同袍,辱我乡亲,如今还要当个缩头乌龟不成?”
愤怒的声音一重盖过一重,吓得附近的百姓各自逃回家中,闭门不出。
城头上的西凉校尉脸色铁青,幸好探子早就打探到了这群叛军的消息,故而他提前关闭了城门,没让这群叛军进城来。
可这群叛军不知好歹,不仅将东城围住,还放肆的叫嚣起来,虽然他也乐于见到叛军与朱子起冲突,但毕竟董帅还在城内,若让董帅知道并怪罪下来,他可担当不起。
在他心里,只要超过一定数量的“贱民”胆敢靠近城墙,那便已然是叛军了。
对待叛军,自然不需要讲什么道理。
“弓箭手!”想到这,校尉也不再纠结,厉声高喝,“预备——”
“放!”
一声令下,箭矢如同骤雨倾泻,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落进城下密集的人群。
“啊——!”
“踏马的,他们放箭了!”
“果然是阴谋,兄弟们,不要怕,破城讨个交代!”
惨叫与怒骂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更显得这支义军没有什么主心骨。前排的人如被割倒的麦子齐整整的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护城河畔。
可这突如其来的杀戮,非但没有吓退这些已经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百姓,反而彻底吞没了他们脑海仅剩的那一丝理智。
“反正早晚都是死,不如跟他们拼了!”
“兄弟们,上,换掉一个不亏,杀死两个就赚,让这群西凉蛮子知道我们江州百姓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在鲜血的刺激下,义军们更显疯狂,悍不畏死的朝着城门发起了冲锋,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锄头、柴刀拼命劈砍城门,即便知道这样做只是徒劳,也依旧前仆后继。
“疯了,疯了,这群人真的是疯了!”
西凉校尉不理解这群人为何要这样做,他只知道动静闹得太大了,这下,他怕是会有麻烦了。
震天的喊杀声和惨叫声,终于惊动了州牧府内的董武。
他早就将手中一切事务交给了朱子,自是无事,此刻听到如此滔天动静,当即就忍不住,大步踏上了城楼。
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他眉头紧锁——被他视为蝼蚁般的人,正在舍生忘死的冲击着城墙。
一股怒火顿时涌上心头,董武望着一脸惊慌的校尉,厉声斥道:“怎么回事!”
校尉只觉得眼前一黑,吓得差点昏厥过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大...大帅,卑职也不知怎么回事,这...这群刁民...说是朱子骗了他们......”
“朱子?”
提到朱子,董武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对朱子最近的安排并不怎么了解,只是一昧的将城中事务交由他处理。
朱子又是怎么招惹上这群刁民的?
董武的目光扫过城下惨烈的战场,看着那些衣着褴褛、状若癫狂的百姓,听着他们声声泣血的控诉,虽不知具体经过,却也猜出了七七八八。
看来朱子不仅想给这群刁民找个好去处,就连他麾下的人都敢违抗自己的命令擅自出城了!
董武眼神阴沉的扫过一众姗姗来迟的西凉将领,没有说话,可任凭谁都能感受到他心里滔天的怒火。
他虽然很想揪出到底是谁敢不经过他的同意擅自出兵的,但他更知道,眼下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这群贱民竟敢聚众兵临城下,公然挑战他的权威,这是赤裸裸的打他的脸!
若今日不彻底将这群泥腿子彻底碾碎,日后江州岂不是日日有人起兵反他?
那他的威严何在?
董武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眼中最后一丝疑虑被冰冷的残酷取代,“交代?一群不知死活的刁民,也配问孤要个交代?”
“三军听令!开城门!”
“给本座杀,一个不留!”
就在这场屠杀即将全面展开时,还在州府处理事务的朱子忽然心有所感,正在批注的手忽然停下,他只觉得心中一阵刺痛,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一样。
“鹤儿,鹤儿?”
朱子放下手中的卷注,对着门外呼唤着书童。
可唤了半天,也未见书童推门进来。
“是睡着了么?”
朱子如此想到,并未去怪罪,只是轻轻一笑,却愈发觉得心里越烦躁了。
他索性推开门走了出去,却见院外空无一人,就连平日里守在门外的侍卫也不见了踪影。
“奇怪,这是都去哪了?”
朱子心里嘀咕着,刚一转身,却瞧见了令他悲痛欲绝的一幕——
鹤儿小小的身子蜷缩在青石板上,右手努力地伸向他处理公务的书房方向,那双总是带着怯意又充满孺慕的眼睛圆睁着,却已失去了所有神采。
“鹤...鹤儿,你这是怎么了啊?先生还未正式收你为徒呢......”
朱子颤巍巍的走向鹤儿那瘦小的身体,却见鹤儿胸前衣物破碎,心脏早已不翼而飞,只留下一个狰狞可怖的窟窿。
看姿势,这孩子似是想在临死前拼命提醒他什么,却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便被人从后方瞬间掏取走了性命。
朱子身形微微一晃,顿时老泪纵横,不禁想起了前几日与鹤儿初次见面的时候。
“你怎么在街上偷东西,难道不知道这是不对的事吗?”
“对不起,先生,不要...打我...我实在是太饿了......”
“你父母呢?”
“死了...都死在那场大火中了......”
“......”
“我正好缺个书童,不如日后你便跟着我吧。”
“那...先生,我能够...多吃一点吗?也不是很多,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看着雉童伸出小拇指努力想比划出一点点的可爱样子,一向严肃的朱子不禁哑然失笑:“放心,跟了我,你想吃多少便吃多少,日后我还会教你读书识字。”
“真的吗?先生,以后我也能读书啦?”
朱子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他之所以留在盛京,便是为了更多像鹤儿这样的人。
可此刻,鹤儿真的化鹤离他远去了,日后再也不会遭受世间苦痛了,他应该替鹤儿高兴才是啊!
可他的心,为何这么难受呢?
“天杀的世道,为何要让一个无辜的孩童惨死呐!”
朱子闭上眼睛,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极轻地拂过鹤儿未能闭合的眼睑。
片刻后,他才沉默的起身,目光紧盯着城东方向,鹤儿临死前的短暂记忆在他脑海浮现。
原来,鹤儿早就知晓城东发生的事情,正欲向他禀报,却不料横遭此祸。
此事,怪他。
他早就该让鹤儿离去的,都是因自己一时贪图所谓的天伦之乐,才害了鹤儿。
他也探测出了那残留在鹤儿身上的气息,与那晚袭杀何绅的气息同出一辙,世上能修出这等阴暗气息的人,也唯有阎罗阁了。
可现在,他已没有精力去揪出那个凶手,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待着他。
“鹤儿,你且等等,夫子马上就来陪你了。”
说完这句话后,朱子如行尸走肉般慢慢走向书房,没有再去看鹤儿的尸体,他拿起方才放下的笔,笔尖却悬在纸面上空,久久未能落下。
数息过后,一滴墨终究还是从笔尖滑落,晕开波澜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