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船如山脊起伏,静静悬浮于墨海与暗空之间。飞檐下盘龙静卧,连水声都成了这极致静谧里唯一的喧哗。
雕龙画凤的舱室内,萧承睿端坐蟠龙扶手椅,指节轻叩冰冷的紫檀木案。第五遍诊脉,第五次得到同样的回复。
“脉象紊乱……似有异物盘踞神魂……臣等无能。”
他未抬眼,只将那枚青玉镇纸往前推了半寸,“再探。”
太医战战兢兢地探入帷帐,指尖触到女子细瘦腕骨时猛然一颤,面如死灰。
“陛下……这、这实在非臣等所能……”
“废物。”
两个字轻若雪花,却将满室空气冻结成冰。宫人屏息垂首,恨不能将自己缩进木纹里。
待舱内重归寂静,萧承睿才缓步走到舷窗边。海天俱墨,连他眼底最后一点光也沉没其中。
沈锦瑟不能死。
不仅因她昏迷前扯落他玉佩时那一拽,不仅因他抱起她时胸口莫名的凝滞——更重要的是她活着的价值。她脑中装着太医院望尘莫及的医术,知晓海外幽冥道的秘密,更握着牵制萧绝的筹码。只要还有一口气,她便是他权柄之路的阶石。
“高无庸。”
阴影中转出身着绛紫宫服的大太监,躬身听令。
“传朕口谕:太医院库藏今后凭朕手令任沈锦瑟取用。至于萧绝……”他顿了顿,指尖在窗棂上敲出规律的轻响,“吊着命,别让朕的九千岁真成了九泉客。”
“老奴谨旨。”
门扉合拢,玉佩在他掌心泛起温润。这是她昏迷前从他腰间扯落的。那时她眸光已散,唇角却凝着嘲弄的弧度,无声吐出两个字:
“毒源。”
他指节骤然收拢。这女子,到这般境地还敢要挟?
隔壁舱房药气浓郁,如雾锁重楼。
锦被下,沈锦瑟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动。意识如飓风中最后一根桅杆,在破碎记忆与陌生感知间勉力维持平衡。
她“看见”了——萧承睿心脉旁盘踞着污浊暗流,如附骨之疽。那绝非寻常病症,而是经年服食丹药积攒的剧毒,其中更缠绕着一丝她熟悉的阴冷——
属于“幽冥道”的气息。
原来这看似君临天下的帝王,也不过是他人精心饲养的傀儡,棋局上一枚更光鲜的棋子罢了。
思绪转动间,隔壁传来压抑的低咳。属于萧绝的生命之火已微弱如风中残烛。忧虑绞紧心脏,却也点燃更为决绝的意志。
她必须活下去。他与她,都要活着离开。
感知如水银铺展。她“听”见门外侍卫绵长的呼吸,“触”到阴影里三道刻意收敛的气息——那是萧承睿的影子卫。
此乃铁壁囚笼,强闯唯有一死。
但医者之眼总能窥见生机——尤其当执棋者对死亡的恐惧,恰是棋盘上最大的破绽。
她需要的,是一个足以撬动死局的契机。
舱门在此时无声开启。
沉稳脚步声停在榻前,带着帝王独有的威压,迫近。
萧承睿垂眸审视。女子面容苍白如瓷,长睫如寒鸦敛翅,投下淡淡青影。若非那紧抿唇线显出的倔强,她几乎成了一尊了无生气的玉雕。
他俯身,指尖将触未触她冰凉的脸颊——
“陛下近日……是否常于子时心悸惊醒,冷汗透衣?肋下三寸,可有锥刺之痛?”
沙哑女声乍起,如惊雷劈开寂静!
萧承睿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风云骤变。这些隐秘症状,他连心腹太医都未曾透露!
沈锦瑟仍未睁眼,只极缓地牵起唇角,气若游丝却字字如刀:“子时痛如针扎,丑时寒彻骨缝……陛下日夜服用的‘仙丹’,滋味可还甘美?”
门外传来刀鞘轻响,侍卫警觉按兵。
萧承睿猛地起身,胸口起伏一瞬又被强行压下。他摆手止住门外动静,目光如冰刃刮过她苍白的面容。
“沈锦瑟,你可知此言何意?”
榻上女子似已力竭,静默不语。唯锦背下微弱的起伏证明方才并非幻听。
死寂在两人之间凝结成弦,越绷越紧。
他背在身后的手攥得骨节发白。她不仅知道,更精准道出时辰!这意味着他赖以维系精力、妄图延年的“仙丹”,原是催命毒药!意味着他自认固若金汤的权柄基石,早已千疮百孔!
震怒之外,一丝更深的寒意爬上脊背——这女子究竟是何人?昏迷中竟能洞穿他最大的秘密?
他死死攫住她平静的侧脸,试图找出丝毫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深不见底的漠然。
良久,久到烛芯发出一声轻响,他才嘶哑开口:“说下去。”
沈锦瑟眼睫微颤,终于艰难掀开一线。眸光涣散却精准投向他的方向:“区区气血瘀滞……整个太医院竟无一人能解?”她极轻嗤笑,带出几声呛咳,“不是不能……是不敢罢。”
一句“不敢”,道尽太医院明哲保身的真相,也戳破萧承睿心底最深的恐惧——无人可医,无人敢医。
“陛下,”她喘息片刻,积攒着力气,每个字都重若千钧,“此毒……源自海外。三月内……必侵入心脉,届时……神仙难救。”
轰——!
惨白电光撕裂夜幕,映亮帝王骤然失血的侧颜。
三个月!他竟只剩三个月!
磅礴野心与无上权柄,在死亡的凝视下瞬间褪色。寒意自脚底窜升,淹没天灵。
他死死盯住她,试图从那过分清澈的眸子里找出动摇。可那里只映出他自己此刻的失态。
“……你能解?”三字从齿缝间碾磨而出。
沈锦瑟未直接回答。她的视线缓慢扫过紧闭的舱门,声音低至仅容二人听闻:“陛下执意囚我等于此……究竟是忧心海外之敌,还是因身边早已无可用可信之人,遑论……可信之医?”
萧承睿下颌骤然绷紧!她竟连他身边被渗透都能猜到?!
“又或者,”她微微偏首,目光似穿透隔板望向隔壁,“陛下认为,一个重伤的九千岁与一个垂死的医者,比那些早已盘踞身侧的毒蛇……更值得严加看管?”
她在谈判。用他萧承睿的性命,赌她与萧绝的生路!
好胆量!好毒辣的眼!
怒火灼烧肺腑,理智却冰冷提醒——她是对的。比起藏于暗处、无从下手的阴诡势力,眼前这两人目标明确,有所求便意味着可控。
更何况,她能一语道破奇毒,医术早已超出太医院千百倍。
利害权衡,不过刹那。
萧承睿周身凌厉气息缓缓收敛,唇角勾起极淡弧度,眼底却无半分暖意:“沈姑娘,欲求何物?”
沈锦瑟心知第一步棋已成。她重新合眼,敛去所有算计,声音虚弱却笃定:
“其一,撤去守卫,病人需静养。陛下……也不愿太多耳目吧?”
“其二,我与萧绝望比邻而居。他的伤,非我不可。”
“其三,”她略顿,一字一句,“即刻起,我与随从一切用药饮食,由我的人自行料理。陛下若存疑……尽可试毒。”
不容置喙!
萧承睿眸底暗沉如渊。从未有人敢如此与他谈条件!但……她有这个资格。他的命脉,正被她捏在指间。
“若朕,不允?”
沈锦瑟唇畔弯起冰冷弧度:“那陛下……便只能寄望太医院那群‘不敢’之人,三月内研制出解药。”她轻声补充,“或是……祈求下毒者突发善心?”
寂静重新笼罩,只剩海浪拍击船身与他渐沉的呼吸交织。
良久。
“准。”
一字冰冷吐出,他蓦然拂袖转身!舱门开阖间卷入咸涩海风,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门外脚步声远去,阴影中的气息悄然隐没。
沈锦瑟紧绷的心弦微松,冷汗已浸透重衫。这步棋险之又险。她在赌,赌这位帝王对死亡的恐惧远胜对失控的忌惮。
所幸,她赌赢了。
不多时,舱门再开。两名内侍抬着担架,小心翼翼将昏迷的萧绝移至她榻边软椅。
空气中浓郁药味混入一丝血腥,却因他的靠近奇异地带来心安。
她艰难侧首,望向那张苍白却棱角分明的侧颜。指尖在锦被下微动,想触碰他垂落榻边的冰凉手背,却连这点力气都消散了。
“萧绝……”她用尽气音低唤,“再等等……我们……就快能出去了……”
夜深。龙船依旧沿既定航线,在墨海中平稳前行。
沈锦瑟强忍神魂撕裂的抽痛,驱动那抹新生的感知力,让它如无形蛛网在巨船骨架上延展。她必须尽快熟悉这能力,才能在接下来的博弈中占得先机。
精神力如水纹漾开,“看”到底舱阿吉等人聚在一处,气息焦灼;“看”到水手奔走,情绪麻木。感知继续向上蔓延,穿透层层舱板,直指龙船核心——
嗡!
神识撞上无形壁垒,传来尖锐刺痛!
萧承睿寝宫正下方,一处异常密闭的舱室内,盘踞着熟悉的阴冷能量!那气息与幽冥道圣物碎片同源,却更加晦涩暴戾!
果然!幽冥道的触须早已深入御驾龙船!甚至可能……已蔓延至帝王身侧!
沈锦瑟心头剧震,迅速敛回外放的神识。此刻打草惊蛇,无异自寻死路。
她缓缓睁眼,望向舷窗外无边的黑暗。唇畔,弯起冰冷弧度。
原来如此。魑魅魍魉,齐聚于此。
也好。省得她再费心去寻。
这棋局,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以病为筹,反客为主。而萧承睿身上的毒……不过是这船上诸多“沉疴”之一罢了。
她重新阖眼,在心中飞速推演下一步。饵已抛出,就看那些潜藏的蛇虫,谁会最先忍耐不住,出来探风了。
长夜未尽,真正的风暴已在无声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