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妄府邸那场升迁宴的余波尚未在京城权贵圈中消散，一场更为凶险的风暴已悄然降临。
时疫，如同蛰伏已久的恶兽，终于撕开了平静的表象。
起初只是城南贫民区有几户人家出现发热、呕吐的症状。当地郎中只当是春夏之交的寻常风寒，开了几副发汗解表的方子。谁知不过三五日，病症如野火燎原般蔓延开来，症状也愈发凶险——高烧不退，上吐下泻，严重者不出十二个时辰便浑身发紫，气绝身亡。
是霍乱，但又不完全是。沈锦瑟站在回春堂二楼的窗前，望着远处城南方向升起的几缕黑烟——那是官府在焚烧病死者的尸体。她刚刚通过触物通灵接触过一名死者的衣物，看到的片段让她心头沉甸甸的。症状与霍乱相似，但发病更快，致死率更高，而且...似乎能通过空气传播。
萧绝立于她身侧，玄色衣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衬得他面具下的下颌线条愈发紧绷：太医院那边什么说法？
还能有什么说法？沈锦瑟转身，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院使大人称病告假，几位院判争执不休，有的说是瘟病，有的说是瘴气，开了几个不痛不痒的方子，连症状都缓解不了。
她走到桌案前，上面摊着她这几日记录的病案和绘制的病原传播图。纤细的指尖点在图纸上的几个关键节点：根据目前的情况，疫病源头很可能在城南的那口老井。我已经让人取了水样，结果今晚就能出来。但现在最麻烦的不是查清病原，而是...
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官府要封城了。
确切地说，是封锁整个城南疫区。
消息是影十三刚刚送来的。太子一党趁萧绝期间安插的人手掌控了京畿卫戍，以防止时疫扩散，危及皇城为由，决定派兵封锁城南所有出入口，许进不许出。美其名曰，实则是要放弃那数万百姓。
简直是草菅人命！沈锦瑟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封锁区域，断绝物资和医药，那不是隔离，是屠杀！而且一旦疫情失控，整个京城都跑不了！
萧绝走到她身边，骨节分明的手按住她因愤怒而微颤的肩膀：太子此举，一为推卸责任，二为...他银质面具下的眸光锐利如刀，制造混乱，趁机清除异己。疫病之中死些不听话的臣子或是...碍眼的人，再容易不过。
沈锦瑟何尝不明白这其中肮脏的政治算计。她反手握住萧绝的手，指尖冰凉如浸寒潭：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等死。
你想怎么做？萧绝看着她，声音平静得仿佛在问今日天气如何，唯有眸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沈锦瑟抬眼，目光清亮而坚定，如同破开乌云的月光：我要进疫区。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连窗外的风声都仿佛静止了。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萧绝的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但按在她肩上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知道。沈锦瑟点头，唇角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意味着可能感染，可能死在那里。但也意味着，里面那几万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套她这几日赶制出来的防护服——用特制的油布制成，连体带帽，配有以多层细棉布和活性炭填充的面罩，看起来古怪又笨重。
她指着那套衣服，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像不像话本里的白无常？专索瘟疫的命。
萧绝没有笑。他走到她面前，抬手，指尖隔着空气，虚虚拂过她的面颊：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沈锦瑟迎上他的目光，不容置疑，萧绝，我是医生。见死不救，有违我学医的初衷。更何况...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里面，恐怕不止是天灾。我怀疑有人利用了这次时疫。
萧绝眸光一凛：慕容烬？
不确定。但病原体很古怪，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沈锦瑟走到桌边，拿起一张刚写好的药材清单，我需要你帮我准备这些东西，越多越好。还有，设法打通一条物资通道，哪怕只是一个小口子，能把药和食物送进去。
萧绝接过清单，扫了一眼，密密麻麻列满了药材、石灰、烈酒、布匹等物。他只回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仿佛立下了永不背弃的誓言。
***
一个时辰后，沈锦瑟带着一支由回春堂自愿报名的学徒和郎中组成的十余人小队，来到了城南的封锁线前。
昔日熙攘的街道此刻一片死寂，只有风中飘来的隐约哭嚎和士兵呵斥的声音。木质的路障层层叠叠，全副武装的士兵手持长枪，面无表情地拦在路口。更远处，可以看到一些兵士正在用砖石垒砌更高的围墙，那沉闷的敲击声如同丧钟。
站住！奉上峰命令，城南疫区已全面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一名队正模样的军官上前一步，厉声喝道，看着沈锦瑟等人穿着古怪的防护服，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沈锦瑟掀开面罩，露出清丽而坚定的面容：我乃陛下亲封锦瑟郡主，太医院特聘医官沈锦瑟。特来疫区救治病患，请将军行个方便。
那队正显然认出了她，脸上闪过挣扎之色，但最终还是硬着心肠道：郡主恕罪！末将也是奉命行事！太子殿下有令，为保京城安危，疫区只进不出！郡主千金之躯，何必涉险？请回吧！
我只问一句，沈锦瑟目光沉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里面的百姓，是不是我大梁子民？
队正语塞：...是。
既是陛下子民，为何弃之不顾？沈锦瑟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士兵耳中，封锁此地，断水断粮断药，与直接杀人何异？尔等身穿军服，手持利刃，不去保护百姓，反而将刀枪对准他们，这就是你们的忠君爱国
士兵们一阵骚动，不少人面露惭色，低下了头。有人握枪的手微微发抖。
那队正脸色一阵青白，咬牙道：郡主！军令如山！请您不要让末将为难！
若我非要进去呢？沈锦瑟上前一步，白色的防护服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那就休怪末将无礼了！锵啷一声拔出佩刀，他身后的士兵们也齐齐举起长枪，寒光闪闪，映出一张张紧张的面孔。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沈锦瑟身后的小学徒们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战鼓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黑衣黑甲的东厂番役策马而来，为首者一身玄色劲装，银面具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冷芒，正是萧绝。
他勒住马缰，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封锁线的士兵，最后落在沈锦瑟身上，微微颔首。那眼神交汇的瞬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其中流转。
那队正见到萧绝，腿肚子都有些发软，但还是强撑着道：九、九千岁！太子殿下有令...
萧绝根本没听他说话，只对身后挥了挥手。
影十三立刻带人抬着十几个大木箱上前，放在路障前。箱子落地时发出的沉闷声响，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随之一震。
打开。萧绝命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箱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药材、米粮和一坛坛烈酒。那浓郁的药香仿佛一道生机，刺破了四周弥漫的死气。
这是第一批。萧绝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后续物资，本座会陆续送来。
他目光转向那队正：开门。
队正冷汗涔涔：九千岁！这、这不合规矩...
萧绝缓缓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银质面具，露出那张俊美却冰寒刺骨的面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名队长。
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队正只觉得呼吸困难，膝盖发软，几乎要跪下去。他身后的士兵更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最终，对九千岁积威的恐惧压倒了对太子命令的服从。队长咬了咬牙，挥手嘶声道：...撤开路障！放行！
士兵们如蒙大赦，连忙七手八脚地搬开路障。
沈锦瑟看向萧绝，隔着一段距离，两人目光再次交汇。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你的身后，有我。
她重新戴好面罩，对身后的小队一挥手：我们走。
十几道白色的身影，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区域。那坚定的步伐，仿佛在死寂的土地上种下了希望的种子。
萧绝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才重新戴上面具，调转马头。
督主，太子那边若问起...影十三低声请示。
让他来问本座。萧绝语气淡漠，传令下去，东厂所有人手，全力配合郡主抗疫。凡有阻挠物资输送、阳奉阴违者...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冰，杀无赦。
***
疫区内的景象，比沈锦瑟想象的还要惨烈十分。
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门户紧闭，偶尔有窗户推开一条缝，露出一双双绝望而麻木的眼睛。不时可以看到倒毙在路边的尸体，无人收殓，散发着恶臭。空气中弥漫着病气、死亡和恐惧的味道，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锦瑟选定了一处相对宽敞、通风良好的废弃驿馆作为临时医署和隔离点。她带来的小队立刻行动起来，按照她事先制定的流程，用石灰水泼洒地面消毒，划分出清洁区、半污染区和污染区，架起大锅开始熬煮她根据现有症状调配的防疫汤。
所有人记住！沈锦瑟站在院子中央，声音透过面罩有些发闷，却异常清晰，接触病人前后必须用烈酒洗手！面罩绝不能摘下！衣物每日更换沸水煮洗！发现自身有任何不适，立刻报告，隔离观察！我们要救人，但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众人齐声应道，虽然紧张，但动作井然有序。
很快，得知有医官进来的消息，开始有百姓搀扶着病人前来求助。起初只是零星几个，后来人越来越多，驿馆门口排起了长队。
沈锦瑟亲自坐诊，望闻问切。她发现这次的时疫确实诡异，发病极快，高热、呕吐、腹泻只是初期症状，很快病人就会陷入脱水、电解质紊乱，继而器官衰竭。传统的治疗霍乱的方子效果甚微。
必须尽快找到特效药。沈锦瑟一边给一个昏迷的孩子施针稳住心率，一边对身边的学徒道，通知下去，收集所有重症患者的呕吐物和排泄物样本，我要亲自查验。
夜幕降临时，第一天的救治工作暂告一段落。沈锦瑟累得几乎虚脱，防护服下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她清点了一下物资，药材消耗速度比她预计的还要快，而萧绝承诺的后续补给还没有送到。
郡主，外面...外面好像吵起来了。一个小学徒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沈锦瑟皱眉，起身走到驿馆门口。只见外面火光通明，一群情绪激动的百姓围住了运送物资的东厂番役，推推搡搡。
凭什么不给我们药！
你们是不是想把好药都留给自己人！
让我们出去！我们要出去！
人群情绪激动，眼看就要发生骚乱。
安静！沈锦瑟运起内力，清叱一声，那声音如同清泉击石，瞬间压过了嘈杂。
人群静了一瞬，纷纷看向她。
沈锦瑟走到人群前，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恐、愤怒、绝望的脸：我是锦瑟郡主沈锦瑟，我在这里向诸位保证，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她指着那些物资：这些药，是九千岁萧绝想尽办法送进来的！数量有限，必须优先分配给重症患者和孩童！我知道大家害怕，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自乱阵脚，只会死得更快！
一个妇人哭喊道：郡主！没用的！我男人喝了药还是死了！这病没得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谁说的没得治！沈锦瑟声音陡然拔高，我沈锦瑟的医术，连阎王爷都要让三分！只要你们信我，按我说的做，我们就一定能闯过这一关！
她顿了顿，放缓语气：从现在起，所有轻症患者和未染病者，按街区编组，轮流负责维持秩序、消毒环境、照顾重症！我们有药一起用，有饭一起吃！要想活命，就得拧成一股绳！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躁动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影十三带着一队人冲破夜色而来，马背上驮着更多的木箱。
夫人！影十三下马，快步走到沈锦瑟面前，低声道，督主让属下传话，城外输送药材的车队被京畿卫的人扣下了！督主正在交涉，但太子那边咬死了怕疫情扩散，不肯放行！这些是督主动用私库和...一些非常手段凑来的，支撑不了几天了！
沈锦瑟的心猛地一沉。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太子果然在物资上卡脖子。
她看着眼前渐渐安定下来，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百姓，又看了看影十三带来的，远远不够的药材，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告诉萧绝，她声音平静，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让他不必顾忌，用他的方式解决问题。这里，交给我。
她转身，面向所有注视着她的目光，朗声道：诸位都听到了！有人不想我们活！但我们偏要活给他们看！从明天起，我们不仅要治病，还要自救！识药草的去采药！有力气的去加固隔离！我们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堂堂正正地走出这里！
活下去！
听郡主的！
跟他们拼了！
求生的意志被彻底点燃，怒吼声汇聚成一股力量，冲散了疫区的死寂与绝望。
沈锦瑟站在人群中央，白色的防护服在火把映照下，仿佛真的化身为索命的白无常——只不过，她要索的，是这瘟疫的命！
夜色深沉，驿馆内依旧灯火通明。沈锦瑟在临时搭建的实验室里，对着油灯，仔细分析着收集来的样本。水样的检测结果已经出来，确认那口老井的水源被一种罕见的、能诱发霍乱弧菌剧烈变异的毒素污染了。
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她拿起一枚从井边找到的、已经枯萎的黑色花瓣，指尖轻轻触碰。
触物通灵发动。
模糊的画面闪过脑海——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在深夜将一包东西投入井中。那人的手腕上，隐约可见一个奇特的印记，像是一朵缠绕着毒蛇的曼陀罗花。
慕容烬...
沈锦瑟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
她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开始书写。不是药方，而是一封给萧绝的信。信中详细描述了她的发现，那个曼陀罗与蛇的印记，以及她对慕容烬利用时疫达成某种目的的猜测。
写完信，她吹干墨迹，封好，交给影十三：务必亲手交到督主手上。
影十三郑重接过，转身融入夜色。
沈锦瑟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依旧忙碌的救治现场和远处高耸的封锁墙。墙内是生死挣扎，墙外是波谲云诡。
药材即将耗尽，疫情仍在蔓延，幕后黑手虎视眈眈。
但她站在这里，便绝不会后退一步。
逆流而上，方显医者本色。
这场与时疫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她，必将战至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