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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蔡泽表现得异常“安分”。他每日里不是在自己院中读书,便是在老仆蔡福的陪同下,去田庄、铺子转悠。吴氏见儿子如此,心中欣慰,只当是落水一事让他开了窍。

然而,一场超越时代的试验,正在悄然进行。

蔡泽的意识深处,《天工开物》“作咸”篇的图文熠熠生辉。他反复推敲着其中记载的完整盐田系统统:纳潮、制卤、结晶、采收,环环相扣。全套系统工程浩大,绝非他现在能染指。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打破认知壁垒的证据。

他选择了最简化、最隐蔽的方案。在偏僻的自家滩涂,他指挥两名心腹仆役阿禾、阿穗,清理出一块沙质地面,引入海水暴晒。待析出灰白色的“卤沙”后,再收集起来用淡水冲洗、过滤,得到相对清澈的卤水。

“少主人,这卤水苦涩,真能出好盐?”阿禾看着浑浊的卤水,满脸怀疑。

“照做便是。”蔡泽语气平静。他心知肚明,真正的关键在于后续的提纯,这一步必须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消息终究传到吴氏耳中。一日,蔡泽刚从海边回来,便被母亲叫住。

“泽儿,”吴氏看着他袍角的沙砾,语气温和中带着几分无奈,“听说你近日总往海边跑,还让阿禾他们收集卤沙?莫不是听哪个游方术士说了些什么,想学人制盐?”

蔡泽心知瞒不住,坦然道:“阿母明鉴,孩儿确实在尝试。”

吴氏轻轻摇头,语气带着过来人的了然:“痴儿,制盐岂是易事?你可知正经盐场如何制盐?需建灶立锅,以巨木为柴,日夜煎熬卤水,方能得盐。其间耗费木柴无数,人工浩大,非豪富之家不能为。”

她看着儿子,眼中满是慈爱:“你在沙滩上晒晒卤沙,得来的那点粗盐,苦涩不堪,连佃户都不愿食用的。莫要再浪费心力了,好生读书才是正途。”

蔡泽知道,在成品出来前,任何解释都是徒劳。他恭敬地回答:“阿母教训的是。孩儿只是好奇,想亲眼看看这卤沙到底能出何物,试过便知难而退了。”

吴氏见他态度恭顺,只当是少年人的一时兴起,便也不再深究,只叮嘱道:“你既有此心,试试也无妨,只是莫要太过投入,耽误了正业。”

得到母亲的默许,蔡泽的行动更为隐秘。他将初步晒出的粗制卤水带回小院,开始了真正的核心工序——提纯。这一步,他屏退了所有人,连阿禾、阿穗也不得靠近。

他凭借《天工开物》的指引,亲自动手,将卤水静置沉淀,随后加入精心计算的草木灰水搅拌,又用多层细麻布和细沙反复过滤。每一个步骤,他都小心翼翼,确保万无一失。最后,才将提纯后的纯净卤水倒入阔口陶盆,置于院中烈日下缓慢结晶。

数日后,他得到了结晶。这一次,盐粒明显更白,颗粒也更均匀。他小心地刮下这些盐,再次用少量清水洗涤,去除表面残留的苦卤,最后得到了一小撮洁白如玉的盐。

成功了!

晚膳后,吴氏正在灯下查看账目。蔡泽走上前,将那个用干净细麻布包裹的小包放在案几上。

“阿母,请看。”

吴氏疑惑地打开布包,当看到那一小堆洁白细腻、在灯光下微微反光的晶体时,她怔住了。她下意识地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入口中。

纯粹的咸味在舌尖绽放,几乎尝不到丝毫苦涩!

她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这……这盐……色泽如玉,味道纯正,竟是上品!泽儿,你从何处得来?”她第一反应是儿子是否花了重金购得,或是……走了什么不该走的门路。

“阿母,”蔡泽迎上母亲惊疑不定的目光,语气平稳,“这就是孩儿用前几日晒出的卤水,经特殊技法提纯所得。”

“不可能!”吴氏脱口而出,她拿起盐包仔细端详,“那滩晒粗盐苦涩难当,便是用上好的卤水煮炼,也难有此等成色!你……你莫要诓我!”

“孩儿不敢。”蔡泽神色不变,“此法关键在于提纯去苦之术,与寻常煮盐之法迥异。孩儿也是偶然从残卷中得来,反复试验方得成功。”

吴氏看着儿子笃定的眼神,又看看手中这包无可挑剔的盐,心中的震惊如潮水般翻涌。她不是无知妇人,深知这样品质的盐意味着什么。许久,她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此法……”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除你之外,可还有旁人知晓?那阿禾、阿穗……”

“阿母放心。”蔡泽立即明白母亲的担忧,“阿禾、阿穗只参与了前期收集卤沙、粗滤的杂活。真正的提纯步骤,孩儿一人在院中完成,绝无第二人目睹。其中关键,在于几种常见之物的配比与时机把握,差之毫厘便前功尽弃。”

听到这里,吴氏眼中精光一闪,之前的疑虑和担忧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惊喜取代。她紧紧攥着那包盐,仿佛握着千钧重宝。最初的震惊过后,多年持家养成的谨慎和理智迅速回笼。狂喜被一种更深沉的思量取代。她缓缓坐下,目光扫过儿子沉静的脸庞,又落回手中的盐上。

这东西是金矿,没错。但如何将这座金矿安全地、合法地开挖出来,换成实实在在的家族根基,却绝非易事。

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家夫君远在洛阳,鞭长莫及,官场上的关系动用起来需要时机,且远水难救近火。家中余财……她默默盘算着库房里的存钱和可以动用的绢帛,眉头微蹙。开设盐场,需要租赁滩涂、招募人手、打点官府关节……每一项都需要钱,而且不是小数目。自家这点底子,恐怕连前期投入都捉襟见肘。

更重要的是门路。盐业获利巨大,盯着的人也多。如何能顺利地从官府拿到准许开设盐场的文书,这其中需要打点哪些人,需要什么样的由头,她一个内宅妇人,对此几乎是两眼一抹黑。

思前想后,一个最可靠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她的兄长,吴安。

“泽儿,”她抬起头,眼神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清明与决断,“此事太大,关乎家族未来,也潜藏风险。我们家底薄,你父亲又不在,许多门路我们够不着。必须请你大舅来商议,他在余杭根基比我们深,人面也广。”

她不再犹豫,当即唤来心腹婢女,低声而急促地吩咐:“你立刻带两个人,乘最快的马车去余杭吴府,面见我兄长。就说我有极其紧要、关乎家族兴衰之事相商,请他无论如何,务必尽快来余杭一趟!”

一日后,吴安带着一身风尘,急匆匆地赶到了余杭蔡府。他一路忧心忡忡,生怕妹妹家中出了什么大变故。

“阿妹,出了何事?如此紧急?”一见到吴氏,他便连声问道,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一旁安然无恙的蔡泽,见外甥气色尚可,不似抱恙,心中疑惑更甚。

吴氏先请兄长坐下,奉上热茶,略缓了他的急迫,才开口问道:“阿兄一路辛苦。我先问你,你对开设盐场的事务,可熟悉?其中关节、花费,大致了解多少?”

吴安被问得一愣,放下茶盏:“盐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虽未亲自做过这行当,但生意场上的朋友三教九流,倒也听他们提起过。怎么,阿妹你想涉足此业?”他摇摇头,“难,非常难。且不说那煮盐耗费木柴如同烧钱,单是官府那边的许可,就非易事,需要大把银钱开路。初步估算,即便只是个小场,前期投入恐怕也得这个数……”他伸出一个手掌,翻了一下,报出一个让吴氏心头一沉的数目。

吴氏的脸色微微发白,她估算的家底,连这个数的一半都不到。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示意儿子将那个小布包拿出来。

“阿兄,你看看这个。”

吴安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顿时怔住。他经商多年,眼力毒辣,用手指捻起些许盐粒,观其色泽,嗅其气味,最后小心尝了尝,脸上瞬间布满惊容:“这……这是上品青盐?阿妹,你从何处得来?”

“是泽儿制的。”吴氏平静地说,将蔡泽那套“古籍残卷、自行试验”的说辞又讲了一遍,并强调了核心提纯技法唯有蔡泽掌握。

“泽儿所制?这……这怎么可能!”吴安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他看向年仅十六岁的外甥,实在无法将这等品质的盐与他联系起来。但看着妹妹无比认真的神色,他知道,妹妹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再次仔细询问细节,反复确认后,脸色变得无比凝重,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若……若果真如此,而且真能省去煮盐的巨量柴薪……那这其中的利润……”他不敢细想,那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阿兄,”吴氏打断他的思绪,语气坚定,“正因如此,我才紧急请你来。我家的情况你知道,独自吃不下这门生意。我想,我们兄妹合伙来做。本金,我们一家一半。我去想办法凑钱,实在不行,卖掉一两家铺子也要凑上。获利,自然也一家一半。只是这官府的门路,就要多多倚仗阿兄你了。”她顿了顿,补充道,“还要劳烦阿兄,帮我问问近来铺子的行情……”

吴安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听出了妹妹话语里的窘迫——她这是在为凑不够本金而发愁,甚至动了卖祖产的心思!他看着妹妹强自镇定的样子,想起她这些年独自支撑门户的艰辛,心中一阵酸楚与疼惜。

“卖铺子?”吴安立刻拔高声音,随即又强自压下,他眼珠转了转,脸上露出恍然和些许“懊恼”的神色:“哎呀,阿妹,你看我,刚才一着急,说的那是老黄历了!那是煮盐的法子,耗费巨大。刚才听泽儿一说,他们这晒盐法,人工省了,最要命的柴火钱也全省了!这前期投入哪里还需要那么多?”

他煞有介事地重新估算了一下,报出了一个比之前低了不少,但依然需要吴氏倾尽大部分家财才能凑出的数目。“我看,就先按这个数来。你出多少,我也出多少,咱们先把摊子支起来,规模小点没关系,关键是先把盐做出来,把路子趟通!”

然后,他神色郑重地看着吴氏:“至于分红,阿妹,亲兄妹明算账。这技术是泽儿独有的,是根本中的根本。没有这技术,投再多钱也是白搭。所以,利润上,你们占七成,我出钱跑腿,占三成,这是天公地道。”

“不行!”吴氏断然拒绝,语气没有丝毫商量余地,“阿兄,你出的钱不比我少,要打点的关节、要承担的风险,哪一样不耗费心力?说好合伙,就是一家一半。五五开,这事就这么定了!”

“阿妹!”吴安急了,“你怎么这么倔!泽儿有这本事,是你苦尽甘来,我做舅舅的怎么能占这么大便宜?传出去我吴安成什么人了?”

兄妹俩争执不下,一个坚持五五,一个咬死三七。最终,吴安看着妹妹寸步不让的固执眼神,知道再争下去只会伤感情,他重重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和妥协:“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五五绝对不行,我受之有愧。这样,你六我四,这是底线!你若再不同意,这盐场我就不参与了,你们另请高明!”

他摆出一副“不谈了”的架势。吴氏了解兄长的脾气,知道这确实是他能接受的最后条件了。她看着兄长那看似生气实则满是回护的神情,鼻尖一酸,心中暖流涌动,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好,就依阿兄,六四开。”

吴安这才仿佛卸下重担,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就对了嘛!阿妹你放心,钱的事情你别太操心,不够我先垫着。我这就回去找那几个朋友仔细问问,尽快把章程弄出来!”他雷厉风行地起身,仿佛已经看到了盐场兴旺的未来。

吴氏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紧紧握着手中那包盐,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更有对这份厚重亲情的深深感激。她知道,兄长嘴上说得轻松,背地里定然又要为她操心垫付许多。这份情,她记下了。而蔡泽,第一次体会到这个时代“家族”二字的真正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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