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晨曦微露，昨夜晚归的蔡泽却早已醒来。并非不困倦，而是心头萦绕着昨夜河畔那月光与灯火交织下，额间一触的温软触感，以及那张震惊羞怯到极致的娇颜，让他心绪难平。既有唐突佳人的懊恼，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胸腔里鼓荡。
用过早膳，他犹豫再三，还是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忐忑，来到了蔡府门前。他以请教昨日冠礼细节、并送上一些时新锦缎为由，希望能见上蔡琰一面，至少……要为自己昨夜的孟浪道个歉，试探一下她的反应。
然而，回应他的是蔡府老仆一脸歉然的回复：“蔡公子，实在对不住。我家小姐……小姐她今日身子有些不适，一早便吩咐了不见外客，正在房中静养。您的心意，老奴一定转达。”
蔡泽站在朱门外，冬日清晨的寒意似乎瞬间沁入了骨髓。他怔了片刻，心中了然，哪里是身子不适，分明是心绪难平，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苦笑一下，既有些失落，又莫名松了口气——至少，她没有直接让老仆拿扫帚赶人，还留了“身子不适”这般委婉的借口。
“既如此，便不打扰昭姬妹妹静养了。这些料子，还请转交，望妹妹安心休养。”他将装着精美吴绸蜀锦的礼盒交给老仆，语气依旧温和，只是转身离去时，背影难免带上了几分落寞。
吃了闭门羹，心中那点旖旎心思暂且按下。蔡泽知道，此时纠缠反为不美，不如将精力投入到正事之中。他想起如今麾下人口渐多，虽以屯垦为主，但许多流民家庭中的妇女却劳力闲置，或仅从事些缝补、采集等零星活计，难以形成稳定收入。而江东本就是蚕桑之地，丝麻原料丰富……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清晰起来。
他立刻召来了吕范、陈武以及商行中几位精通货殖、熟悉工匠的管事。
“如今我们人手渐丰，然仅靠田亩，产出有限，且需待以时日。许多妇孺之力，尚未充分利用。”蔡泽开门见山，将一份他凭借记忆精心绘制的图样摊在案上，“我欲筹建一座纺织工坊，并非沿用旧式织机，而是用此物。”
众人围拢过来，只见图纸上所画织机，结构精巧复杂，远非当下寻常农户所用腰机或蹑（脚踏）织机可比。这正是蔡泽依据《天工开物》所载，经过简化改良的花楼式束综提花织机的雏形！此机通过预先编制花本（提花程序），由两人协作（一人在花楼之上提绦，一人在地面投梭打纬），可高效织造出图案复杂、色彩绚丽的锦、缎、绫、罗等高级丝织品！
“此物……此物竟能如此织造？”一位老练的织工管事瞪大了眼睛，手指颤抖地指着图纸上那巧妙的花楼和提绦结构，他是识货之人，立刻意识到了这其中蕴含的巨大潜力与价值！
“然也。”蔡泽颔首，“此机效率远超旧机，更可织出以往难以想象的繁复花纹。我意已决，子衡，你立刻着手，在城外靠近流民安置点、且临近水源（便于染整）之处，选址筹建工坊，务必隐蔽，但规模要足。陈武，你从安置的流民中，优先遴选心灵手巧、性情沉稳的妇人，还有，寻找因战乱流落、有纺织经验的匠户，许以优厚待遇，请他们入坊，既为工匠，亦为师者，传授技艺。”
吕范眼中精光闪烁，立刻明白了这工坊不仅是牟利之举，更是吸纳人口、稳定人心、甚至未来可能成为重要财源和情报节点的关键产业，肃然应诺：“范明白，即刻去办！”
陈武也拍着胸脯：“主公放心，这事包在武身上！定给主公找来最巧手的媳妇儿丫头！”
安排妥当，蔡泽便一头扎进了工坊的筹备中。选址、招募工匠、培训女工、尝试仿制并改进新式织机……千头万绪，让他暂时将那份儿女情长压在了心底。他每日往返于城郊与“白玉京”之间，忙碌却充实。
而此刻，蔡府绣楼之内，蔡琰正对着一方素绢怔怔出神。哪里有什么身子不适，不过是心乱如麻的托词。从昨日回来，她便将自己关在房内，脑中反复回放河畔那一幕，脸颊一阵阵发烫。
“他……他怎可如此无礼！”她低声嗔怪，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带。
可心底另一个声音却在微弱地反驳：“他……他当时眼神那般……还说‘情不自禁’……”
“若是被旁人看见，我的名节……”
“可他并非登徒子，他赠我狐裘玉佩，为我作词，才华横溢，连父亲都对他青睐有加……”
“我昨日闭门不见，他会不会……生气了？以为我厌恶他？”
一想到蔡泽可能因此误会，疏远自己，蔡琰心中便没来由地一紧，泛起阵阵酸涩与后悔。她并非真的怪他，只是少女的羞涩与礼教的束缚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若因此让他以为自己是那等心胸狭隘、不解风情的女子，岂非……
她坐立难安，在房中踱步。目光扫过琴案上那张因换了精美琴轸琴穗而焕然一新的桐木琴，心中更是纷乱如麻。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让他误会。
犹豫再三，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小巧精致的彩笺，研墨提笔。她不能写那些直白露骨的情思，那于礼不合。沉吟片刻，她提笔蘸墨，以她最擅长的簪花小楷，默下了一首古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首诗，借女子采芙蓉欲赠远人而不得，婉转道出了思念与“同心”之愿，意境哀而不伤，情意含蓄而深长，正合她此刻心境。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小心折好。
接着，她又从妆奁底层取出一个早已绣好、却一直未曾送出的香囊。香囊以月白软缎为底，上面用深浅不一的丝线，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花瓣层叠，形态优美，针脚细密无比，显然费了不少心思。她在里面填满晒干的兰花花瓣与少量安神的苏合香，然后将信笺小心地放入香囊之内，与香料混在一起。
她唤来贴身最信赖、口风极紧的丫鬟，将香囊递给她，脸颊微红，低声仔细嘱咐：“你……你悄悄去‘白玉京’，寻个稳妥机会，务必将此物亲手交到蔡公子……不，是蔡泽公子手中，定要亲自交到他手里，万不可经他人之手，也莫要让人瞧见。若他问起，便说……便说是我谢他前番所赠琴饰，此香囊可系于琴头，以添清香。”
小丫鬟虽不解其深意，但见小姐神色郑重羞怯，心知事关重大，连忙点头，将香囊仔细收在袖中，领命而去。
“白玉京”顶层书房。
蔡泽正与吕范商议工坊木料采购事宜，忽闻心腹侍从通报，说蔡府小姐的贴身丫鬟求见，有物呈上，且指明要亲手交予他。蔡泽心中一动，立刻屏退左右，只留那丫鬟一人。
小丫鬟依言呈上那月白芙蓉香囊，低声道：“我家小姐说，多谢公子前番所赠琴饰，此香囊可系于琴头，以添清香。嘱托奴婢务必亲手交到公子手中。”
蔡泽接过香囊，触手温软，一股清雅的兰香与苏合香混合的气息幽幽传来。他不动声色地点头：“有劳了，回去代我谢过昭姬妹妹。” 待丫鬟离去，他立刻关上房门，迫不及待地解开香囊系带。
手指探入，除了干燥的花瓣香料，果然触到一方折叠的硬纸。他小心取出，展开，那熟悉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
“涉江采芙蓉……所思在远道……同心而离居……” 蔡泽低声吟诵着，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他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蔡琰的心意！她并非厌恶他的唐突，而是在用这种含蓄风雅的方式，回应他的情意，表达那“同心”之愿，以及因“离居”（闭门不见）而产生的“忧伤”！那朵芙蓉，不正是诗中女子欲赠远人的芳草吗？
狂喜如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多日来的忐忑与些许失落一扫而空。他紧紧攥着那方信笺和香囊，仿佛握住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她在告诉他，她懂，她亦有心！
激动之后，他迅速冷静下来。佳人既以古风雅意相赠，他岂能无动于衷？必须回应，而且要回得巧妙，回得同样风雅，直叩其心！
他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他并未回信，而是立刻亲自出门，避开旁人，去了吴县最繁华的市集，在一家专卖海外奇珍的胡商铺子里，精心挑选了一小袋色泽鲜红、饱满润泽的红豆。此时红豆虽已传入，但多作药材或饰物，尚未被赋予深刻的相思意象。
回到书房，他寻来一个巴掌大小的剔红漆盒，内衬黑绒。他将那数十粒红豆小心翼翼地倒入盒中，鲜红的豆子在黑色绒布上，宛如一颗颗跳动的心，鲜艳夺目。然后，他取过一张与前番蔡琰所用类似的彩笺，提笔挥毫，写下了一首此时绝不应存于世的五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未署名，也未写抬头，仅仅这二十个字。他将诗笺轻轻放在红豆之上，合上盒盖。同样唤来一名绝对可靠的心腹，如此这般嘱咐一番，务必将此漆盒如同前番香囊一般，悄无声息地送到蔡琰手中。
是夜，蔡琰在忐忑与期盼中，收到了那个小小的剔红漆盒。
屏退左右，她颤抖着手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满盒鲜红欲滴的豆子，在灯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数量不多，却簇拥在一起，带着一种原始而热烈的生命力。她微微一怔，不明所以。随即，她看到了压在红豆之上的诗笺。
“红豆生南国……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她轻声念出，当最后“相思”二字出口时，仿佛一道闪电劈中了她的心神！
红豆……最相思！
她从未听说过红豆有此寓意！但这鲜红的颜色，这圆润的形态，再配上这直白却又无比隽永的诗句……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到极致的浪漫冲击，瞬间席卷了她全部的心神！他竟将这等寻常之物，赋予了如此刻骨铭心的含义！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诗，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温度，烙在了她的心尖上。比之《涉江采芙蓉》的含蓄哀婉，这首《相思》更为直接，更为浓烈，将那原本朦胧的情思，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具冲击力的意象，表达得淋漓尽致！
他懂了她的“同心”之愿，并回以“最相思”的炽烈！
蔡琰捧着那盒红豆，只觉得脸上如火在烧，心跳快得几乎要窒息。她将脸埋入冰冷的丝被，却压不住那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混合着巨大喜悦、羞涩和震撼的浪潮。这一夜，她彻底失眠了。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二十个字，眼前晃动着那鲜红的豆粒，还有他可能写下这首诗时的神情……接下来的好几个夜晚，她都是在这般甜蜜的煎熬中度过的，那盒红豆，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枕下，成了她最珍贵的秘密。
而在城郊，纺织工坊的筹建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地基已平，木材石料陆续运抵，第一批遴选出的近百名妇人已经开始在老师傅的指导下，学习辨识丝线、练习基础动作。蔡泽穿梭其间，指导着工匠们根据他的图纸，尝试打造第一台新式织机的框架。事业与情感，如同并行的双轨，载着他，向着未知而充满希望的未来，稳步前行。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或看到那月白芙蓉香囊时，他的嘴角会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个温柔而期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