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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丘城的秋夜,寒得透骨。

风从漳水方向卷来,裹着水汽和冰碴,抽打在城头守军脸上。火把在风中剧烈摇晃,将人影投射在斑驳的城墙,拉长、扭曲,如一群挣扎的鬼魅。更夫的梆子声有气无力地响过三更,余音散在风里,很快被吞没。

人公将军府的正堂,却灯火通明。

十个人,十张脸,十双眼睛。炭盆烧得噼啪作响,热气蒸腾,却化不开堂中凝固的寒意。张梁坐在主位,黄袍皮甲,虬髯如戟。他闭着眼,手指一下、一下,叩击着椅子的扶手。那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堂中,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

李大目最先忍不住。他挪了挪魁梧的身躯,皮甲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大帅,”声音粗嘎,“三更天了,到底什么事?”

张梁没睁眼。

黄龙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张梁身上。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说话。

郭大贤抚着剑柄,眉头拧成疙瘩。左校坐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边胥和寇臣挨着,两人都是满脸不耐。车猛抱着膀子,一副随时要暴起的样子。谭则垂着眼,手指捻着花白的胡须。晋安盯着炭火,神色莫测。羊徽最年轻,坐不住,脚尖轻轻点地。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

突然,张梁睁眼。

那双眼布满血丝,瞳孔深处有火焰在烧。他缓缓起身,走到堂中那面“人”字大旗下。黄绸在火光中泛着暗金的光,正中那个巨大的“人”字,墨色浓得仿佛要滴下来。

香案就在旗下。没有牌位,没有画像,只有一柄断刀,刀身锈蚀,刃口崩裂;还有一领黄巾,破旧不堪,沾着黑褐色的污渍。

张梁取过三炷香,凑到炭盆边。火舌舔上香头,青烟袅袅升起,在他脸上蒙了一层薄雾。

“第一炷香。”

他开口,声音沙哑如砂石摩擦。

“敬波才。”

三个字,重如千钧。

堂中十人,呼吸齐齐一窒。

“波才兄弟,”张梁举香过顶,盯着那缕青烟,“钜鹿起兵时,你说,这世道不给人活路,咱们就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青烟笔直上升,在梁间缭绕。

“颍川三十万兄弟交给你时,你拍着胸脯说:‘人公放心,有我在,颍川丢不了。’”张梁的声音开始发颤,“可等我再听到你的消息……”

他哽住了。

堂中死寂。炭火噼啪声格外刺耳。

李大目拳头攥得咯咯响,那双大眼瞪得几乎要裂开。黄龙低下头,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郭大贤闭上眼,嘴唇无声翕动。左校依旧面无表情,但喉结滚动了一下。边胥和寇臣对视一眼,眼中都是血丝。车猛咬紧牙关,腮帮子鼓起。谭则长叹一声,那叹息里满是苍凉。晋安的手指停住不动了。羊徽年轻的脸绷得发白,指甲掐进掌心。

“三十万……”张梁的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嘶吼,“三十万活生生的人啊!不是三十万头猪!是跟着咱们从冀州走到颍川,一路风餐露宿,一路挨饿受冻,一路流血死人,都没散没逃的三十万兄弟!”

香重重插入香炉。

“蔡泽!”张梁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一把火……就一把火……三十万兄弟,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我昨晚做梦,还听见他们在火里惨叫,在喊‘人公救我’……”

他猛地转身,面对众人,眼中血丝密布如蛛网:

“可我救不了他们!我连他们的尸首都收不回来!”

堂中有人开始呜咽。是寇臣,这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此刻肩膀抽动,泪流满面。“我……我堂弟在颍川……”他哽咽道,“才十七……说打完仗回去娶媳妇……”

边胥一拳砸在地上,手背迸出血花:“我三个同乡!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

李大目霍然站起,声如炸雷:“哭什么哭!血仇要血偿!哭能哭死蔡泽吗?!”

张梁抬手,压下骚动。他取第二炷香。

“第二炷香,”他声音低下去,却更沉,更重,“敬那三十万黄巾勇士。他们是谁?是种地的张老三,是打铁的李铁匠,是饿得走不动路、被咱们一碗粥救活的小栓子……”

香火插入炉中。

“他们跟着咱们,黄巾往头上一裹,命就不要了。为什么?”张梁环视众人,“因为不跟着咱们,也是死!饿死!冻死!被官府逼死!被豪强打死!反正都是死,不如拼一把,杀出一条活路!”

“可他们死了。”他声音陡然变冷,“死在自己人的火攻里,死在官军的屠刀下,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尸骨无存!”

第三炷香点燃。

“第三炷香,”张梁的声音在颤抖,“敬所有死在官军手里的兄弟。从钜鹿到颍川,从广宗到邺城,这一路……这一路到底倒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我数不清了。”

香插入炉,三炷香青烟并起,在堂中交织、盘旋,如冤魂不散。

张梁站在烟雾中,身影模糊。

“兄弟们,”他开口,每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血仇未报,英灵不安。他们在地下看着咱们,等着咱们给他们一个交代。”

“报仇!”李大目第一个吼出来,那吼声撕开裂肺。

“报仇!报仇!”边胥、寇臣、车猛齐声怒吼,声浪几乎掀翻屋顶。

黄龙眼中凶光闪烁:“蔡泽必须死!剥皮抽筋,点天灯!”

郭大贤拔剑半寸,寒光刺眼:“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左校依旧沉默,但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羊徽年轻气盛,也跟着嘶喊:“报仇!报仇!”

只有谭则和晋安没喊。谭则闭着眼,脸色灰败。晋安盯着那三炷香,眉头锁死。

张梁走回主位,缓缓坐下。炭火映着他阴沉的脸,明暗交错。

“血仇要报,”他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平静得可怕,“但不是现在。斥丘城坚粮足,咱们有十万大军,守上三个月没问题。等大哥从广宗,二哥从下曲阳……”

他顿了顿,话锋陡转:

“可探马来报,蔡泽到邺城了。”

“什么?!”李大目眼珠子几乎瞪出来,“那厮敢来冀州?!”

黄龙霍然起身:“来得正好!省得咱们千里迢迢去找他!”

“他带了多少人?”郭大贤急问。

“两万八。”张梁吐出数字,“西凉降卒一万,北军八千,本部一万。”

“两万八?”车猛嗤笑出声,那笑声里满是讥讽,“就这点人也敢来冀州?他以为他是谁?霍去病转世?!”

边胥狞笑:“西凉军刚在广宗被大哥杀得屁滚尿流,北军更是丧家之犬!蔡泽本部再能打,能以一当十?”

寇臣拍案而起,案几上的茶碗跳起老高:“大帅!这是天赐良机!趁他立足未稳,一举灭之!为波才大渠帅报仇!为三十万兄弟雪恨!”

“对!灭了蔡泽!”

“血债血偿!”

堂中再次沸腾,十人中有八人面色涨红,眼中喷火。血仇的火焰被点燃,再难熄灭。

张梁沉默着。他盯着炭火,心中天人交战。大哥张角的叮嘱在耳边回响:“三弟,斥丘是钉子,钉死了,官军就难受。记住,守城!守住了,咱们就有胜算!”

可波才的脸也在眼前晃——那张豪爽的脸,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菊花。最后传来的消息是,他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一具焦尸。

正痛苦挣扎时,堂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报——!!!”

一名黄巾卒连滚爬进来,脸色煞白,双手高举一卷帛书,那帛书用黄绸裹着,上面沾着尘土。

“禀大帅!邺城方向……邺城方向射来战书!是……是蔡泽亲笔!”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炭火噼啪声都消失了。十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卷帛书,仿佛那不是帛书,而是一条毒蛇。

张梁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沉到深渊。他伸出手,手很稳,但指尖冰凉。

接过,展开。

只看了一眼。

就一眼。

“咔嚓!”

他身下的椅子扶手,被生生捏碎。木屑刺进掌心,鲜血渗出,一滴,两滴,滴在黄绸上,晕开暗红的花。

帛书飘落。

李大目抢前一步捡起,他识字不多,但勉强能读。刚看了开头,那张横肉脸就涨成猪肝色。读到中间,额头青筋暴起如蚯蚓。读完最后一句,他浑身发抖,不是怕,是怒,怒到极致。

“念。”张梁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冰冷刺骨。

李大目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嘶哑如破风箱。他展开帛书,开口,声音粗嘎得不像人声:

“人公将军张梁麾下:闻尔等聚蚁十万,据城自守,诚可笑也。”

“聚蚁”二字一出,黄龙眼中凶光爆射。

“昔波才统三十万之众,吾以一把火烧之,灰飞烟灭。”

“波才”名字响起时,堂中温度骤降。车猛牙齿咬得咯咯响。

“今尔等欲效其覆辙乎?若识时务,当卸甲来降,或可保全性命。”

“卸甲来降”四字,让边胥、寇臣同时拔刀半寸,寒光刺眼。

“若冥顽不灵,明日午时,城外三十里平原,决一死战。届时刀剑无眼,勿谓言之不预也。”

落款:“骁骑将军、安平乡侯蔡泽”。

念完了。

堂中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

“我操他祖宗!!!”李大目一把将帛书摔在地上,疯狂践踏,“蔡泽!蔡泽!老子要把你碎尸万段!!”

黄龙尖啸:“剥他的皮!抽他的筋!点天灯祭奠波才大渠帅!”

郭大贤剑已出鞘,寒光森森:“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边胥、寇臣、车猛齐声怒吼,声浪几乎掀翻屋顶。左校依旧沉默,但眼中第一次露出刻骨的恨意。羊徽年轻的脸扭曲狰狞,嘶声喊杀。

只有两个人没动。

谭则,那个两鬓斑白的老者,缓缓起身。他一起身,那股疯狂的杀气稍稍一滞。

“大帅,”谭则声音沙哑,但清晰,“这是激将法。”

四字如冰水浇头。

李大目猛地转身,那双大眼几乎瞪裂:“谭老!你说什么?!”

“我说,这是激将法。”谭则直视张梁,毫不退缩,“蔡泽用兵,最善攻心。他知大帅重情义,必提波才之死;知我军新聚,必骄其心;知大帅悍勇,必激其怒。这封战书,字字诛心,句句挑衅,就是要激大帅出城野战。”

晋安也站起来,声音沉静:“谭老所言极是。斥丘城坚粮足,我军以逸待劳,何必弃长取短,去平原决战?此非智者所为。”

张梁脸色变幻,掌心鲜血滴落,在青砖上溅开朵朵红梅。

理智在挣扎。谭则说得对,晋安说得对,这是激将法,是陷阱……

“谭老多虑了!”李大目嘶吼,“就算他是激将法又如何?!难道波才大渠帅的仇不报了吗?!三十万兄弟的血白流了吗?!”

这话像一把刀,狠狠捅进每个人心里。

黄龙上前一步,眼中闪着毒蛇般的光:“大帅,你想过没有?蔡泽来了,朱儁、皇甫嵩还会远吗?等朝廷大军齐聚,咱们就被动了!现在蔡泽部不过两万八,正是各个击破的好时机!”

车猛接话,声音如铁锤砸地:“谭老说这是激将法,我看恰恰相反——这是蔡泽的拖延战术!他知道董卓新败,朝廷大军士气低落,西凉军、北军、他的本部,三股势力能一条心吗?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最怕的就是咱们立刻出击!”

左校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字字如刀:“车渠帅说得对。蔡泽此人,南阳、长社连胜,正是最骄狂的时候。他放着坚固的邺城不守,偏要来平原决战,为什么?因为他觉得能赢,觉得我军不堪一击。”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张梁脸上:

“可咱们有十万人。十万人对两万八,四倍之数。而且这里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无险可守,无计可施。火攻?没那么多草木。水攻?漳水在三十里外。除了正面对决,他还有什么花样?”

边胥、寇臣齐声吼道:“左渠帅说得对!平原决战,靠的是兵力,是勇气!咱们十万人,难道怕他两万八?!”

羊徽这时也站起来,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大帅!诸位!斥丘周边确实是一马平川,这种地形,蔡泽纵有千般计谋,也无处施展!只能硬碰硬!”

他走到堂中,手指在空中虚划,仿佛在布阵:

“而咱们十万大军,只要结阵而战,层层推进,就是铜墙铁壁!蔡泽部再精锐,能冲破十万人组成的军阵吗?冲不破!只要冲不破,他就是死路一条!”

张梁听着,心中的天平剧烈摇摆。

一边是谭则、晋安的理智——固守,等待,这是大哥的叮嘱。

一边是李大目、黄龙他们的血性——报仇,雪恨,这是三十万亡魂的呼唤。

还有车猛、左校、羊徽的分析——战机,地形,兵力优势……

谭则见张梁动摇,急道:“大帅!不可冲动啊!蔡泽此人诡计多端,他敢来,必有依仗!咱们……”

“谭老!”李大目粗暴打断,那双大眼血红,“你口口声声说不可冲动,那我问你——若此时不击破蔡泽部,难道等朱儁、皇甫嵩大军到来,三面合围吗?到那时,咱们困守孤城,粮草断绝,才是死路一条!”

黄龙阴恻恻补刀:“谭老,你该不会是怕了吧?还是说……你另有打算?”

这话诛心。谭则脸色骤变,花白胡须颤抖:“黄龙!你什么意思?!我谭则跟随大贤良师起兵时,你还在黄河上打劫呢!”

“够了!”张梁暴喝。

堂中瞬间安静。

张梁站起身,掌心鲜血还在滴。他走到那面“人”字大旗下,伸手,抚摸着黄绸上那个巨大的“人”字。绸缎冰凉,墨字沉重。

波才的脸又在眼前晃动。还有三十万张脸,模糊的,清晰的,年轻的,苍老的……他们在火里惨叫,在血里挣扎,最后都化作一句嘶喊:

“报仇!”

张梁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一片血红。

“谭老,晋安,”他开口,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你们的顾虑,我明白。但——”

他转身,面向众人,一字一句,如刀凿斧刻:

“波才的仇,要报。三十万兄弟的血,不能白流。蔡泽既然送上门来,咱们没有不战的道理!”

“大帅英明!!”李大目等人齐声嘶吼,声浪震天。

谭则颓然坐倒,闭上眼,老泪纵横。晋安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张梁走回主位,沉声道:“传令三军,明日拂晓造饭,辰时出城!我要在平原上,亲手斩下蔡泽的头颅,祭奠波才和三十万兄弟!”

“诺!”众将轰然应声,杀气腾腾。

“还有,”张梁眼中闪过狠厉凶光,“给蔡泽回信。就说——明日午时,平原决战,不死不休。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语气要狂,要狠,要骂得他祖宗十八代不得安宁!别让他看完信缩回邺城当乌龟!”

“属下这就去写!”郭大贤领命,眼中寒光闪烁。

众将陆续退出。脚步声远去,堂中只剩下张梁一人。

炭火渐弱,青烟散尽。

张梁独自站在“人”字旗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他低头,看掌心那道伤口,鲜血已经凝固,暗红如铁锈。

“波才兄弟,”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明天……明天我就给你一个交代。”

窗外,寒风呼啸而过,如万千冤魂呜咽。

斥丘城的夜,被十万大军的骚动打破。火把点亮了整座城池,兵刃磨砺声、马蹄践踏声、将领呼喝声,交织成一首杀戮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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