辕门夜宴，气氛正酣。烛火跳跃，映照着将领们因酒意和兴奋而泛红的脸庞。蔡渊与曹操相谈甚欢，孙坚与一众豪爽将领呼喝拼酒，陶谦则与皇甫嵩低声交谈着丹阳兵的布防事宜。整个大帐内，洋溢着一种大战间歇难得的松弛与喧腾。
然而，这热烈的气氛，被帐外一阵突兀的、夹杂着惊慌与悲愤的喧哗骤然打破！
“皇甫公！皇甫公！末将……末将有罪啊！”
只见一人踉踉跄跄地冲破守卫的阻拦，一头栽进大帐之中。众人定睛看去，无不骇然失色！来人正是司隶校尉袁绍！只是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分四世三公的贵胄气度？头盔不知丢在何处，发髻散乱，沾满灰烬与干涸的血块，那张原本英武白皙的脸庞此刻被烟火熏得乌黑，唯有眼眶周围因泪水冲刷露出两道狼狈的白痕。他身上的精制铠甲布满刀砍斧噼的痕迹，猩红披风只剩半截残片，边缘还有烧灼的焦黑。他脚步虚浮，扑倒在地，叩首不止，声音嘶哑欲裂，充满了绝望与恐惧。
“本初？”皇甫嵩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眉头猛地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你……你为何如此狼狈？”
袁绍抬起头，涕泪横流，声音带着哭腔：“皇甫公！罪将……罪将无能！我与鲍将军一路追杀叛军并攻破长社坚城。不料……不料城中竟有贼军埋伏！他们……他们趁夜防火，里应外合，我军……我军猝不及防，陷入火海与乱军之中……一……一万三千大军……全军……全军覆没了！”他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全军覆没？”皇甫嵩仿佛没听清，重复了一遍，握着酒爵的手猛地一颤，酒水洒出犹不自知。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恍忽，“一万三千大军……全军覆没？”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随后化为了极致的愤怒。
“袁本初，你就是这么回报陛下对你的恩德的？就是这么回报本将对你的期许的？就是这么回报那些跟你出生入死将士的？”皇甫嵩将酒樽重重砸在地上，脸色漆黑如墨。
袁绍以头抢地，砰砰作响，“末将有罪，末将有罪啊！”
皇甫嵩强行压抑住怒气，又问道“鲍鸿呢，还不滚来见我？”
这下袁绍更慌神，挺着红肿地厉害的额角，连说话都颤抖起来：“鲍将军……鲍将军他……力战殉国了！罪将无能，未能护得鲍将军周全，只带着百余亲兵，拼死……拼死才杀出重围……”
“噗——”皇甫嵩猛地站起身，身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一股逆血冲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一万三千大军！短短数日，接连损失如此多的将士！这不仅仅是兵力的巨大折损，更是他皇甫嵩统帅生涯中又一次惨重的失败！
短暂的眩晕过后，是火山爆发般的暴怒！皇甫嵩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赤，额头上青筋暴起，他猛地一脚踢翻身前的酒桉，杯盘酒肉哗啦啦散落一地，汤汁溅湿了他的战靴也浑然不顾。
“袁本初！鲍子衡（鲍鸿字）！你们两个蠢材！废物！”皇甫嵩的声音如同炸雷，响彻整个大帐，震得烛火都为之摇曳，“贪功冒进！少智寡谋！明知长社乃贼军要地，竟如此轻易入彀！一万三千大好儿郎，葬身火海！你们……你们还有何颜面来见本帅？有何颜面面对陛下？有何颜面面对那些战死将士父母？”
他越说越怒，眼中杀机毕露，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跪倒在地的袁绍，厉声喝道：“来人！将此败军辱国之将，给我拖出帐外，斩首示众！以正军法！以慰英灵！”
“诺！”帐外卫士闻令，立刻上前就要拿人。
“皇甫公息怒！”曹操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起身，快步走到帐中，躬身拦在袁绍身前，“本初虽有过失，然贼军狡诈，设此毒计，实非战之罪啊！且本初乃袁氏嫡子，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若因一时之失而斩之，恐寒天下士人之心，于大局不利啊！恳请皇甫公念在其往日之功，饶他一命，许其戴罪立功！”他语速极快，言辞恳切，点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是啊，皇甫公！两军交战，胜败乃兵家常事！本初也是一时失察，非是畏战怯敌啊！”陶谦也连忙起身劝解。
蔡渊与孙坚对视一眼，也齐齐出列。蔡渊拱手道：“皇甫公，曹骑都尉所言有理。袁校尉乃军中重将，如今大战在即，斩之大将，恐动摇军心。不若让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孙坚虽不耻袁绍轻敌之败，但也知此刻不是落井下石之时，粗声道：“皇甫公，给这厮一个机会，让他多杀几个黄巾贼赎罪便是！”
众将纷纷求情，帐内一时嘈杂起来。
皇甫嵩胸膛剧烈起伏，握着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他死死盯着面如死灰、磕头不止的袁绍，又看了看帐中一众求情的将领，尤其是曹操那隐含深意的眼神，让他沸腾的杀意稍稍冷却。袁家……四世三公……这确实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若真斩了袁绍，恐怕朝堂之上立刻就会掀起轩然大波。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杀意，缓缓将剑收回鞘中，声音冰冷如铁：“哼！若非众将求情，今日定斩不饶！袁本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剥去你司隶校尉之职，暂以白衣身份留于军中效力！若再有任何差池，定斩不饶！”
“谢……谢皇甫公不杀之恩！谢诸位将军！”袁绍如蒙大赦，连连叩首，在卫士的搀扶下，狼狈不堪地退出了大帐，那背影再无往日半分风采。
经此一出，帐内的欢庆气氛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抑的死寂。美酒佳肴散落在地，如同此刻众人沉重的心情。
就在这时，又一名斥候急匆匆闯入帐内，声音带着惊惶：“报——！启禀左中郎将！波才贼军主力已于长社以南二十里外下寨！营垒连绵，旌旗遮天，望之不尽，粗略估算，恐……恐有数十万之众！”
又一个沉重的消息砸下！刚刚损失了一万三千人马，对面却出现了数十万敌军！帐内诸将，包括曹操、蔡渊在内，脸色都变得无比凝重。
皇甫嵩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然。他扫视帐下众将，沉声道：“庆功宴，到此为止。升帐，议事！”
很快，中军大帐内恢复了肃杀。酒肉撤下，地图挂起，众将按职分列两旁，气氛凝重。
皇甫嵩立于帅位之前，目光如刀，缓缓扫过每一个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铁血的意志：“诸位！黄巾贼寇，祸乱天下！所过之处，城郭为墟，生灵涂炭！我大汉多少忠勇将士，血染沙场！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此恨，不共戴天！”他猛地一拍地图，发出砰然巨响，“波才纠集数十万乌合之众，妄图负隅顽抗！今日，我军虽有小挫，然锐气未失！本帅在此立誓，必率尔等，踏破贼营，将这群霍乱天下的逆贼，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黄巾贼寇，罪不容诛！来人！将所有黄巾就地斩杀，告慰战死的将士！”
他的话语充满了血腥的杀伐之气，瞬间点燃了帐内许多将领的愤满与杀意。
刚刚捡回一条命的袁绍，感觉脖子一凉，浑身冷汗不止，赶紧第一个站出来，大声应道：“皇甫公所言极是！黄巾贼寇，罪该万死！末将虽戴罪之身，愿为前锋，誓斩波才首级，以雪前耻！”
陶谦也立刻附和：“贼势虽众，不过土鸡瓦狗！我军将士用命，必能一举荡平！对这些祸国殃民之徒，绝不能心慈手软！”
帐内一片喊杀之声，群情激愤。
蔡渊眉头微蹙，看着眼前这几乎一边倒的喊杀气氛，尤其是皇甫嵩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要将黄巾彻底物理毁灭的决绝，他心中暗叹一声，知道必须站出来说点什么。他跨出一步，拱手道：“皇甫公，诸位将军，请听末将一言。”
帐内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黄巾之中，渠帅头目固然罪大恶极，死不足惜。”蔡渊声音清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客观冷静，“然其麾下大半士卒，多是被裹挟的流民、饥民，为求活命不得已而从贼。他们亦是这场乱世的受害者。如今我军连战连捷，贼军士气已堕，若此时能施以分化瓦解之策，择其降卒中精壮骁勇者补充我军兵力，既可削弱敌人，又能增强我军。将来愿降者，末将愿提供部分粮草，将其迁徙至江东等地，为国家开垦荒田，充实户口。如此，既可彰显朝廷仁德，瓦解贼军抵抗意志，亦可化害为利，于国于民，未尝不是……”
“够了！”皇甫嵩厉声打断蔡渊的话，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蔡渊，“景云！你终究是太年轻了！有些妇人之仁！”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失望。
“你可知这些黄巾贼寇，手上沾满了多少官吏、士族、乃至无辜百姓的鲜血？他们掘陵毁庙，冲击州郡，动摇的是我大汉四百年的根基！此等滔天大罪，岂是‘被裹挟’三字可以轻饶？”皇甫嵩语气愈发激昂，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不杀，不足以谢皇恩！不杀，不足以慰藉战死将士的英灵！不杀，不足以平息天下亿兆黎民的愤恨！唯有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方能震慑宵小，彰显朝廷天威！此事，无需再议！”
蔡渊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但看到皇甫嵩那冰冷而坚决的眼神，以及帐内绝大多数将领都默然不语，空气安静地可怕。他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只得暗叹一声，默默退回班列。
“传令！”皇甫嵩，声音冷酷地下达命令，“将日前俘获之黄巾降卒，无论头目兵卒，尽数押往营外空地，就地处决！以祭我军旗，壮我军威！”
命令一下，帐外很快便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起初是呵斥与推搡，接着是绝望的哭喊、叫骂与哀求，最后，则变成了利刃砍入血肉的沉闷噗嗤声，以及头颅滚落的骨碌声……声音持续了许久，浓烈的血腥气顺着秋风飘入大帐，令人作呕。
帐内诸将，即便是孙坚这等见惯生死的悍将，脸色也有些发白。曹操眼帘低垂，看不清眼神，但紧握的拳头上微微暴起的青筋，显露出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陶谦则是不忍地微微侧过头。
蔡渊更是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他并非没有见过死亡，但如此系统性地、冷酷地屠杀已经放下武器的降卒，还是第一次亲身经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领略到皇甫嵩，这位沉稳持重的老将，其铁血与狠辣的一面。在这个时代，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
当帐外的声音渐渐平息，只剩下令人压抑的死寂和浓郁不散的血腥味时，皇甫嵩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冷酷：“好了，位说说，祭旗已毕。现，波才数十万大军对我等虎视眈眈。诸位皆为我军宿将，可有良策？”
帐内沉寂了片刻，众人都在消化刚才的冲击。
曹操率先开口，他已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皇甫公，波才虽聚众数十万，然其精锐连遭重创，新附之众虽多，却训练不足，装备不齐，实为乌合之众。我军虽亦有折损，然主力尚存，且士气可用。当下应深沟高垒，避其锋芒，挫其锐气，待其师老兵疲，再寻机破之。”
陶谦补充道：“还可多派小股精锐，袭扰其粮道，疲敝其军。”
孙坚则道：“贼军立足未稳，营垒必然粗糙。可选精锐，趁夜劫营，纵不能尽全功，亦可扰乱其军心！”
皇甫嵩不置可否，目光投向一直沉默思索的蔡渊：“景云，你又有何见解？”
蔡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适，整理了一下思绪，沉声道：“回皇甫公，末将以为，曹骑都尉、陶都尉、孙将军所言皆有道理。除此之外，末将尚有三点浅见。”
“其一，正如曹骑都尉所言，波才军虽众，却良莠不齐。其连番败绩，核心战力折损，如今这数十万大军，战斗力实则远不如前。此为我军可恃之一。”
“其二，黄巾军新遭轩辕关之败，士气已然受挫。若此时，我军能派人于贼营中散布宛城张曼成十万大军覆灭、南阳已定的消息，并渲染朱征南将军不日即将率大军北上合围之势，必能使其军心更加动摇，惶惶不可终日。此攻心之策，或可收奇效。”
“其三，”蔡渊顿了顿，看向皇甫嵩，“波才毕竟拥众数十万，且其人善于用兵，非彭脱、黄劭之流可比。为求稳妥，毕其功于一役，我军应立刻致信征南将军朱公，详陈此处敌情，请其尽快整军北上，与我军形成夹击之势！如此，则波才插翅难飞，颍川可定！”
蔡渊的分析，既有对敌我军力的冷静判断，又有攻心为上的策略，最后更是提出了关键性的求援建议，层次分明，思虑周详。
皇甫嵩听完，阴沉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微微颔首：“景云所言，思虑周全，尤其是这求援与攻心二策，甚合我意。”他当即下令：“立刻选派精干伶俐之士，潜入贼营散布消息！同时，以六百里加急，致信征南将军朱公，言明颍川局势，请其速发援兵，共击波才！”
“在此期间，各营抓紧补充兵员，整训士卒，修复军械，广布斥候，严密监视波才大军动向！没有本帅将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
“诺！”众将齐声领命，声音在弥漫着隐隐血腥气的夜空下回荡。一场更大规模、更残酷的决战，已然迫在眉睫。而经此一夜，蔡渊对这场战争，对这位主帅，有了更为深刻而复杂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