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大营，中军帐内。
与昨日决战前那躁动而充满期待的气氛截然不同，此刻的军帐，被一种沉重、压抑甚至带着几分恐慌的阴霾所笼罩。牛油火把的光芒跳跃不定，映照着一张张或铁青、或惨白、或惊魂未定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烟尘以及一种名为“失败”的苦涩气味。
曹操坐在主位之一，面色沉静，但眼底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阴郁。曹洪的重伤，如同心头插了一把刀，而回回炮带来的震撼与两万余将士的伤亡，更是让他心头滴血。孙坚坐在另一主位，虎目含威，扫视着帐内众人，但他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显露出内心的焦灼与不甘。连续多日的勐攻，江东子弟兵同样伤亡不小，眼看破城在即，却功亏一篑，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沉默如同厚重的淤泥，几乎让人窒息。最终，还是曹豹率先打破了死寂，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怨气：“曹公，孙将军！今日之战，大家都看到了！那袁术不知从何处弄来那般骇人利器（回回炮），威力惊天，射程超远！我军霹雳车尽毁，将士胆寒！这陈县……不能再打了！我徐州儿郎，连日苦战，已折损过半，如今能动用的，不足万人！实在是……无力再战了！”他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上了哭腔，更多的是对曹操强令攻坚导致他实力大损的控诉。
杨丑立刻接口，语气同样激动：“曹豹将军所言极是！我河内部众，情况亦是如此！如今能战之兵，亦不足万！将士们已是闻‘炮’色变，士气全无！强行再攻，无异于驱羊入虎口，自取灭亡！末将恳请二位明公，即刻退兵，保全实力，以图后举！”
朱灵与韩猛对视一眼，他们代表袁绍势力，虽不像曹豹、杨丑那般狼狈，但今日回回炮的恐怖威力也让他们心有余悸，冀州军同样伤亡不小。朱灵清了清嗓子，语气相对缓和，但立场明确：“曹公，孙将军，袁术得此利器，守备力量大增，陈县已非旦夕可下。我军鏖战数月，师老兵疲，粮草消耗巨大。依末将看，不如暂且退兵，休整士卒，禀明本初公（袁绍），再定行止。”韩猛在一旁默默点头，表示赞同。
一时间，帐内请求退兵的声音占据了绝对上风。曹豹、杨丑是吓破了胆，实力大损，只求自保；朱灵、韩猛则更多是从袁绍集团的整体利益考量，不愿在此地继续空耗实力。
孙坚见此情形，心中大急。他勐地站起，声音如同洪钟，试图提振士气：“诸公！何故如此气馁？！袁术虽有新式抛石机，然其困守孤城，兵员、物资终有尽时！我军虽受挫，但根基未损！只要调整方略，未必不能破城！若此时退兵，前功尽弃，岂不正中袁术下怀？待其缓过气来，整合豫州，届时我等皆为其板上鱼肉！”
然而，他的话语在弥漫的失败情绪和各方自保的心思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曹豹、杨丑低头不语，朱灵、韩猛面露难色。孙坚麾下虽有三万豫州精锐，但若其他联军皆退，仅凭他一部，莫说攻破拥有回回炮的陈县，就连能否挡住袁术可能发起的反击都成问题。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孙坚。
就在帐内气氛僵持，孙坚独木难支之际，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兴奋的马蹄声，随即是一名信使高亢的通报：
“报——！兖州急报！荀彧荀文若、荀攸荀公达二位先生，成功招降青州黄巾百万之众！现已择其青壮二十万，交由于禁于文则将军编练成军，号曰‘青州兵’！兖州全境已定，各方豪强尽皆归附！”
信使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沉闷的军帐之中！
刚才还面色沉郁的曹操，闻听此报，先是一愣，随即豁然起身，脸上瞬间绽放出难以抑制的狂喜之色！那是一种绝处逢生、柳暗花明的巨大喜悦，甚至暂时冲散了曹洪重伤和攻城失败的阴霾。青州黄巾百万？择其青壮二十万成军？彻底统御兖州？这每一条消息，都如同最甘美的琼浆，让他心潮澎湃，实力暴增！
“好！好！文若、公达、文则，真乃吾之肱骨！天助我也！哈哈哈哈哈！”曹操忍不住放声大笑，声震屋瓦，多日来的压抑在此刻一扫而空。
帐内众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惊呆了。孙坚先是愕然，随即脸上也露出复杂的神色，既有对曹操实力暴涨的震惊，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拱手道：“恭喜孟德！贺喜孟德！得此强援，扫平群雄，指日可待！”这是一支足以改变中原格局的力量！
朱灵、韩猛也迅速交换眼神，压下心中的震动，齐齐向曹操道贺：“恭喜曹公！”他们意识到，曹操经此一事，已非昔日需要仰仗袁绍鼻息的势力，其自身已成为一方不可忽视的强大诸侯。曹豹、杨丑更是噤若寒蝉，原本的那点怨气在曹操陡然暴增的实力面前，显得无比渺小，连忙跟着道贺，姿态更加谦卑。
帐内的气氛，因这则捷报，瞬间从低沉转向了一种微妙的、带着祝贺与重新权衡的复杂状态。
孙坚趁热打铁，再次提出动议：“孟德！如今你坐拥兖州，新得二十万青州劲旅，兵精粮足，声势大震！何不借此良机，调派新军，一鼓作气，拿下陈县，彻底剿灭袁术？以雪今日之耻！”他将希望寄托在曹操新获得的力量上。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曹操身上。然而，曹操脸上的狂喜渐渐收敛，他缓缓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与深邃，缓缓摇头：
“文台兄之意，操明白。然，有几件事，不得不虑。”他声音平稳，分析道，“其一，荆州刘表已败亡，袁术主力不会被牵制。此前我等勐攻陈县，荆州方面不可能毫无动静，必然已经派兵马北上。如今我军新败，袁术得利器坚守，若我等再调大军，久攻不下，荆州兵马很可能北上，趁虚而入，届时我军腹背受敌，危矣。”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青州兵初降，虽众，却需时间整训，方能形成战力。仓促投入攻城之战，面对回回炮此等利器，恐适得其反，徒增伤亡，亦可能引发新附之众骚动。”
“其三，”他环视众人，“联军于此鏖战数月，士卒疲惫，粮草损耗巨大，士气已堕，非短期可复。强行再战，事倍功半。加上粮草无多，陈县，已不可强求。”
曹操的判断冷静而现实，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孙坚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孙坚脸色一黯，急切道：“可是孟德！若就此退兵，袁术得以喘息，整合豫州，其势复张！我仅凭三万江东之众，如何能挡？届时岂非养虎为患？”
曹操似乎早已料到孙坚会有此问，他沉吟道：“文台所虑，亦是操之所忧。袁术不可不防。然，未必需要我等亲自在此与他死拼。”他目光转向朱灵、韩猛，“本初公（袁绍）雄踞河北，志在天下，岂容袁术在南肆意扩张？操可修书一封，恳请本初公下令，由朱灵、韩猛二位将军，统率所部，并协调部分豫州反正势力，就在豫州北部择地站稳脚跟，构筑防线，长期牵制袁术，使其无法全力北上或西进。”
朱灵、韩猛闻言，沉吟不语。这等于将他们和部分冀州力量长期放在了抗袁前线，但考虑到袁绍与袁术的对立，以及曹操如今实力的增强，这个任务虽险，却并非不可接受，也能体现他们对袁绍的忠诚和价值。
曹操继续对孙坚道：“同时，操既已安定兖州，亦可调集五万大军，南下豫州，与文台并肩，共同抵御袁术兵锋！”他给出了一个看似有力的承诺。
孙坚精神稍振，但立刻想到关键问题：“孟德愿出兵相助，坚感激不尽！然则，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我军连战数月，大军粮草皆有豫州供给，如今豫州凋零，恐无力供养贵部五万大军所需粮秣……”
这才是核心问题。孙坚占据的豫州部分郡县，同样饱经战乱，民生凋敝。
这时，一直静立孙坚身后的周瑜，轻摇羽扇，面带温和笑容，上前一步，朗声道：“曹公高义，愿出兵相助，我家主公与江东将士铭感五内。然正如我家主公所言，粮草筹措，实乃难题。如今豫州之地，我等能实际掌控者，不过三郡：梁国、沛国、鲁国。此三郡皆非富庶之地，历经战火，仓廪空虚。”
他话锋一转，语气轻松自然：“瑜有一拙见，或可解此困局。既然我等无力独抗袁术，需借重曹公与袁公（绍）之力，何不将此三郡，妥善分置，各得其所，共筑抗袁壁垒？”
帐内众人皆露好奇之色，看向这位年轻的江东美周郎。
周瑜不慌不忙，继续说道：“沛国地处要冲，连接兖、豫，土地相对肥沃，又是曹公乡里，若能得曹公大力经营，必成屯兵积粮之重镇，足以支撑五万大军所需。故，瑜以为，可将沛国，划归曹公辖制。”
曹操眼中精光一闪，深深看了周瑜一眼，并未立即表态。沛国地理位置重要，若能拿下，等于在豫州打入一个坚实的楔子，对他日后经略中原意义重大。
周瑜接着道：“梁国北接兖州，西邻司隶，战略位置亦极为关键。袁本初公势大，若由其麾下朱灵、韩猛将军驻守梁国，背靠河北支援，必能成为遏制袁术北上的坚强屏障。故，梁国可交由袁公管辖。”
朱灵、韩猛微微颔首，若能得到梁国作为根基，他们在此牵制袁术便名正言顺，也有了立足之地。
“至于我军，”周瑜最后说道，脸上笑容不变，“愿驻守于鲁国。鲁国虽地域稍小，但南接徐州，到时可以求援徐州，为我军提供休整与补给之余，与曹公、袁公形成犄角之势，共御袁术。”
周瑜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安静下来。曹操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周瑜的心思。孙坚则是面露愕然，显然对此安排有些意外。将相对富庶和重要的沛国、梁国让出，自己却选择最小的鲁国？
片刻后，曹操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意味深长：“公瑾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胸襟与远见，划分三郡，如分饼饵，清晰明了，兼顾各方，实乃高策。操，没有异议。”他点头应允。能得到沛国，对他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朱灵与韩猛也拱手道：“周郎君之议，甚为妥当。我等必禀明本初公，竭力经营梁国，不负所托。”他们同样满意这个结果。
曹豹、杨丑见大势已定，自身实力大损，更无话语权，只得悻悻表示听从安排，各自盘算着回去如何收拾残局，保住现有地盘。
联军议事结束，各自散去。孙坚回到自己的江东大营，立刻召集核心文武，包括周瑜、程普、韩当、孙策等将领的副手，以及孙静等文臣。
刚一坐定，孙坚便迫不及待地看向周瑜，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不解与一丝愠怒：“公瑾！今日帐中所言，究竟是何用意？沛国、梁国皆乃豫州膏腴之地，战略要冲，我等拼死血战，方才占据。你为何轻描淡写，便将此二郡拱手让与曹操、袁绍？反倒让我等去守那地小人稀的鲁国？这岂非自缚手脚，为人作嫁？”
程普、韩当等宿将也纷纷点头，面露不解之色。他们江东子弟在此流血牺牲，最后却似乎为他人做了嫁衣。
周瑜面对众人的质疑，神色从容，羽扇轻摇，微笑道：“主公，诸位将军，且听瑜细细道来。让出梁国、沛国，非是怯懦退让，实乃以退为进，为我军谋取真正的发展之机！”
他走到悬挂的地图前，手指点向梁国和沛国：“主公请看，梁国北邻曹操之兖州，西接袁术占据的陈国及司隶地区，可谓四战之地，夹在曹、袁（术）两大势力之间。沛国亦然，东接曹操，南面袁术。我军若占据此二地，确实看似地盘扩大，然则，必将直接面对曹操的猜忌与袁术的全力反扑！我军军毫无发展方向，在此地只能被动挨打，陷入与袁术的长期消耗战，永无宁日，何谈发展？”
他手指移动，落到鲁国之上：“而鲁国，看似地域最小，然其西面，便是司隶校尉部辖地！如今董卓虽死，李傕郭汜祸乱长安，司隶地区空虚，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正是有机可乘之时！”
周瑜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军驻守鲁国，北有曹操在沛国抵挡袁术兵锋，西有袁绍势力在梁国牵制，压力大减。我军便可借此良机，以鲁国为跳板，西向司隶，或南下徐州，灵活机动！此乃‘狡兔三窟’之策，岂不比困守梁、沛，与强敌死拼要高明得多？”
他看向孙坚，语气诚恳：“主公，发展实力，并非要放弃报仇。袁术，国贼也，此仇必报！然报仇需凭实力。若我军困守梁沛，与袁术拼得两败俱伤，最终得益者，必是曹操、袁绍！唯有跳出此泥潭，壮大自身，待兵精粮足，时机成熟之时，方可真正挥师南下，一举荡平袁术，以慰黄盖、祖茂等将军在天之灵！届时，又何愁豫州不复为我所有？”
周瑜的一番分析，如同拨云见日，让孙坚和帐内众将茅塞顿开。孙坚脸上的怒容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思与明悟。他回想起黄盖、祖茂等老兄弟战死沙场的惨状，心中复仇的火焰依然炽烈，但他也明白，周瑜所言才是真正理智的、有利于江东长远发展的战略。
“公瑾之言，如醍醐灌顶…”孙坚长叹一声，拍了拍周瑜的肩膀，眼中重新燃起斗志，“是坚一时被仇恨蒙蔽，思虑不周了。好！就依公瑾之策！我等便以鲁国为基业，休养生息，操练兵马，静待时机！此仇，来日必报！”
“主公英明！”周瑜及帐内文武齐齐拱手。
江东的战略方向，在这场军帐会议中，悄然发生了决定性的转变。退出豫州核心区域的争夺，看似退让，实则为未来的腾挪与发展，埋下了关键的伏笔。而中原大地的格局，也因曹操的意外崛起、联军的裂土分疆以及孙坚集团的战略转向，进入了更加复杂微妙的新阶段。陈县的硝烟暂时散去，但更大的风云，正在天际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