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西进的消息,如同秋日野火,迅速传遍豫州西部,也惊动了屯驻在弘农郡陕县的张济。
陕县(今河南陕县),这座位于黄河拐弯处、崤山北麓的古城,是潼关以东的重要门户。张济自三年前受封骠骑将军、平阳侯后,便率三万西凉旧部屯驻于此,控扼关中东大门。此地北凭黄河天险,南依崤山屏障,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张济在此经营数年,自觉固若金汤。
这日清晨,张济正在府中与宠妾饮酒作乐,忽有亲兵急报:“将军!紧急军情!鲁国孙坚,遣其子孙策为帅,周瑜为军师,率兵三万,已出鲁国,正沿颍水西进,目标直指我弘农!”
张济手中酒杯一顿,酒水洒出少许。他年约四旬,面阔口方,身材魁梧,但因近年沉湎酒色,眼袋浮肿,气色虚浮。他放下酒杯,皱眉道:“孙策?那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孙文台莫不是疯了,敢来打我弘农的主意?”
那宠妾娇声道:“将军威震关中,孙家小儿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张济哈哈一笑,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美人儿说的是。不过……”他转向亲兵,“孙策军到何处了?详细报来。”
“据探马回报,孙策军十日前提兵出鲁国,现已过颍川郡边界,进入河南尹地界。其行军速度不快,每日约三十里,但军容齐整,斥候广布,甚是谨慎。”
张济挥挥手:“再探再报。传令,召诸将及贾文和先生,来府中议事。”
半个时辰后,骠骑将军府正堂。张济高坐主位,其下分列十余名文武。左侧以张济侄儿张绣为首,站着胡车儿、雷叙、张先等西凉旧将;右侧首位坐着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瘦、眼神深邃的文士,正是张济麾下首席谋士贾诩贾文和。其余如李别、李暹等将领及几位参军分坐两侧。
张济将孙策西进的消息一说,堂内顿时哗然。
“孙策小儿,安敢如此!”张绣第一个站起。他年约二十五六,相貌英俊,但眉宇间带着西凉武将特有的悍野之气,身披银甲,腰悬长剑,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伯父,侄儿愿领一军,东出迎击,必斩孙策首级献于帐下!”
胡车儿亦粗声道:“将军,孙坚老儿在陈县被袁术打得大败,损兵折将,如今龟缩鲁国,居然还敢派儿子出来送死!末将请为先锋,定叫江东军有来无回!”
雷叙、张先等将纷纷请战,个个摩拳擦掌,仿佛孙策军已是盘中餐、俎上肉。
张济面露得色,却未立即答应,而是看向右侧的贾诩:“文和先生,你意下如何?”
贾诩缓缓放下手中茶盏。他今日穿着一袭灰色深衣,头戴进贤冠,举止从容,与堂中这些粗豪武将形成鲜明对比。他抬眼看了看群情激昂的众将,又望向张济,缓缓开口:
“将军,诸君,且听诩一言。”
堂内安静下来。贾诩虽不掌兵权,但智谋深远,算无遗策,在军中威望甚高,连张济也对他礼敬三分。
“孙策虽年少,然不可小觑。”贾诩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去岁孙坚败于袁术,退守鲁国,看似势衰,然其麾下三万豫州兵,皆是百战精兵。更兼周瑜为军师——此人虽年轻,但才略过人,昔日帮孙坚平定豫州,又在陈县曾助孙坚与袁术相持数月,可见其能。”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孙坚困守鲁国半载,粮草将尽,此番遣子西进,必是破釜沉舟之举。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此等军队,战意最盛,不可轻敌。”
张绣不服:“先生未免太长他人志气!孙策小儿,不过仗着父辈余荫,能有几分本事?我西凉铁骑,纵横天下时,他还在吃奶呢!”
众将哄笑。贾诩面色不变,只澹澹道:“张将军勇武,诩素知。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孙策此番西进,有三可疑之处,请将军细思。”
“哪三处?”张济问。
“其一,孙策出鲁国,攻羸弱徐州,也不攻世仇袁术,偏西进司隶,直指我弘农。此乃舍近求远,舍易求难,不合常理。除非……他早有谋划,认定我弘农可破。”
“其二,”贾诩伸出第二根手指,“孙策行军缓慢,每日仅三十里,且军容齐整,斥候广布。这不像急袭,倒像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他似乎在等待什么,或者在准备什么。”
“其三,最可疑者,”贾诩目光扫过众将,“孙策出鲁国,必经颍川。颍川乃袁术地盘,袁术与孙坚有仇,为何不阻拦?反而任其过境?这其中,是否有什么交易,或者……袁术在暗中支持孙策西进,以牵制我军?”
这番话条理清晰,切中要害,让堂内气氛为之一肃。连张绣也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但胡车儿却嚷道:“先生想多了!袁术与孙坚是死敌,怎会支持他?定是袁术也想看孙坚来送死,才放他过境!”
雷叙也道:“孙策小儿,分明是走投无路,胡乱选了个方向撞过来。什么谋划准备,我看他就是瞎猫碰死耗子!”
张济听着双方争论,心中天平渐渐倾斜。他本性骄横,这些年屯驻弘农,拥兵自重,连李傕、郭汜都要让他三分,早就养成了目空一切的脾性。孙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带着三万缺粮的军队,能有多大威胁?
更重要的是——张济看了一眼贾诩,心中泛起一丝不悦。贾诩智谋虽高,但常常危言耸听,显得他张济好像很无能似的。这次若再听贾诩的,缩在城里不出战,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他怕了孙策小儿?
想到这里,张济一拍桌桉:“好了!文和先生所言,不无道理。然……”
他站起身,挺起胸膛:“我弘农有黄河天险,崤山屏障,城池坚固,粮草足支一年。更兼有五万大军——”他特意将三万说成五万,以壮声势,“皆是西凉精锐,百战之师。孙策小儿,远道而来,粮草不继,士卒疲惫。我军以逸待劳,岂有不胜之理?
他看向张绣,眼中闪过期许之色。这个侄儿勇武过人,有他年轻时的影子,只是缺少独当一面的机会。若此战能击败孙策,不仅能扬名立万,也能让张绣在军中树立威信。
“张绣听令!”
“侄儿在!”张绣精神一振,单膝跪地。
“命你为平东将军,率三万精兵,东出迎击孙策!”张济下令,“胡车儿为先锋,雷叙、张先为左右翼,李别、李暹负责粮草押运。务必在孙策军进入弘农郡前,将其击溃!”
“诺!”张绣及诸将齐声应命,声震屋瓦。
贾诩见状,欲言又止。他太了解张济了,此时再劝,非但无用,反会招致猜忌。但他终究不忍,还是起身拱手:“将军,若定要出战,诩有三策,可保万全。”
张济心情正好,笑道:“文和先生请讲。”
“第一,不可全军尽出。弘农乃根本,需留两万兵马守城,以防不测。”
张济点头:“这个自然。本将军坐镇陕县,等你们捷报。”
“第二,”贾诩看向张绣,“张将军出征,切莫轻敌冒进。孙策、周瑜皆非易与之辈,宜稳扎稳打,先探虚实,再图决战。最好能在渑池、新安一带据险设防,以逸待劳。”
张绣嘴上应道:“先生教诲,绣记下了。”心中却不以为然。据险设防?那算什么功劳?他要的是堂堂正正击败孙策,让天下人知道西凉张绣的威名!
“第三,”贾诩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递给张绣,“此乃诩连夜绘制的地形图,标明了崤山至弘农一带的山川险要、道路捷径。将军可随身携带,或有用处。”
张绣接过,随手塞入怀中:“多谢先生。”
贾诩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心中暗叹。他知道,这三策,张绣恐怕一条也不会认真执行。但话已说到,尽到谋士本分,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张济大手一挥:“好了!诸将速去准备,三日后,大军开拔!本将军在陕县设宴,等你们凯旋!”
“必胜!必胜!必胜!”众将齐声高呼,斗志昂扬。
看着鱼贯而出的将领们,贾诩独自留在堂中。他走到窗边,望向东方,目光深邃。秋风穿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他喃喃自语:
“骄兵必败,哀兵可胜。孙策……周瑜……这一局,你们会怎么下呢?”
三日后,陕县城外。
秋高气爽,旌旗猎猎。三万西凉军列阵于城外旷野,刀枪如林,甲光耀日。虽军容不如鼎盛时期,但毕竟是董卓旧部,久经战阵,自有一股彪悍杀气。
张绣一身银甲,胯下白马,手持长枪,在阵前来回驰骋,检阅部队。他年轻的面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眼中满是自信与豪情。
胡车儿、雷叙、张先等将各统本部,列于阵中。李别、李暹押着粮草辎重,居于后军。
城楼上,张济与贾诩并肩而立,目送大军开拔。
“文和先生,你看我这侄儿,可有几分本将军当年的风采?”张济得意道。
贾诩澹澹一笑:“少将军英武,确有大将之风。只是……”他顿了顿,“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还需小心谨慎。”
“哎,先生多虑了。”张济摆手,“绣儿勇武,麾下皆是精兵,孙策小儿,必不是对手。此战之后,我弘农军威大振,看李稚然、郭阿多还敢不敢小瞧我!”
贾诩不再多言,只是望着渐行渐远的大军,眼中忧虑愈深。
张绣率军东出,过渑池而不驻,径直向新安方向挺进。他心中早已盘算好:要在孙策军刚出颍川、立足未稳时,给予迎头痛击,一举击溃敌军主力,然后趁胜追击,直捣鲁国,说不定还能生擒孙坚,建不世之功!
至于贾诩说的“据险设防”“稳扎稳打”,他全然抛在脑后。年轻人要的是速战速决,要的是赫赫战功,岂能学乌龟缩在壳里?
军行五日,前锋已至新安以东五十里的石门峪。此处地势险要,两山夹一谷,官道从中穿过,是天然的伏击之地。
胡车儿派人回报:“将军,前方山谷险要,是否派斥候仔细查探?”
张绣勒马观察片刻,笑道:“孙策军还在百里之外,哪来的伏兵?传令,全军加速通过山谷,今日务必赶到新安驻扎!”
“将军,贾先生交代要小心……”参军小心提醒。
“贾先生贾先生!”张绣不耐烦道,“他是文士,懂什么打仗?兵贵神速,若在此耽搁,让孙策抢了新安,据城而守,反倒麻烦。速行!”
军令下达,三万大军排成长列,涌入石门峪峡谷。
秋风穿过山谷,发出呜呜声响,如同呜咽。两侧山崖陡峭,林木萧瑟,偶尔有碎石滚落,惊起一群飞鸟。
张绣一马当先,走在队伍最前。他仰望两侧山崖,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安。但旋即想到:孙策小儿,此刻怕是刚出颍川,怎可能在此设伏?自己未免太过疑神疑鬼了
大军行至峡谷中段,最狭窄处。忽然,前方谷口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紧接着,两侧山崖上,无数旗帜竖起,箭如雨下!
“敌袭!有埋伏!”凄厉的喊声响彻山谷。
张绣脸色大变,抬头望去,只见山崖上站满了江东军士,弓箭手、弩手层层排列,滚木礌石堆积如山。一面“孙”字大旗,在秋风中猎猎招展。
中计了!
几乎与此同时,后方谷口也响起喊杀声,显然退路已被截断。
“列阵!举盾!”张绣嘶声大吼,但峡谷狭窄,队伍拉得太长,命令根本无法有效传达。西凉军乱作一团,人马相践,死伤无数。
山崖上,一个年轻的声音朗声笑道:
“张绣将军,孙伯符在此等候多时了!今日这石门峪,便是你西凉军的葬身之地!”
孙策一身金甲,手持古锭刀,立于崖顶,俯视谷中乱军,眼中寒光如电。
在他身旁,周瑜白衣胜雪,羽扇轻摇,望着谷中的混乱景象,嘴角勾起一抹澹澹的笑意。
骄兵必败。这一课,张绣要用鲜血来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