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四九城飘起了今冬第一场像样的雪。
雪花不大,但密,从铅灰色的天空簌簌落下,不一会儿就在四合院的屋顶、地面、枯枝上积了薄薄一层。院里的孩子们兴奋地跑出来,伸出舌头接雪花,小当牵着刚会走路的槐花,两个小姑娘咯咯的笑声在寂静的雪中格外清脆。
秦淮茹站在屋檐下看着女儿们,手里捧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刚熬好的腊八粥——米少豆多,熬得稠稠的,放了仅剩的几颗红枣和一点红糖。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妈,粥好了吗?”棒梗从屋里出来,肩上挎着书包。学校放了寒假,但他每天还是早早起床,去后院跟赵晓梅学习。
“好了,趁热吃。”秦淮茹把缸子递给他,“你赵老师呢?”
“在屋里写东西呢。”棒梗接过缸子,呼噜噜喝了一大口,烫得直咧嘴,“她说要把这一年多的种植记录整理成册,以后有用。”
秦淮茹点点头,没说话。自从区里的调查结论下来后,赵晓梅确实沉静了许多,话少了,但做事更专注了。她不再去其他院子,也不再公开讲技术,但院里谁家种菜有问题,她还是会悄悄去指导。用她的话说:“不教技术,教经验,总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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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赵晓梅的屋里生着个小煤炉,炉子上坐着壶水,咕嘟咕嘟响着。她坐在桌前,面前摊开几个笔记本,正在整理这一年多的种植记录。
“耐寒菠菜,九月播种,十二月收获,生长期约九十天。需注意:播种前土壤深翻,施足底肥;生长期追肥两次,以腐熟豆渣水为佳;霜降后需覆盖草帘防冻……”
她写得很仔细,不仅记录方法,还记下了失败的经验。比如最初烂根的那批蘑菇,她专门写了一页:“立体种植底层通风不足,易生褐斑病。改进方法:架侧开孔,控制喷水量,早晚通风……”
正写着,门被轻轻推开,林飞端着碗粥进来。
“歇会儿吧,喝了这碗腊八粥。”
赵晓梅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接过碗:“谢谢。”她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林飞,你说我整理这些,有用吗?”
“当然有用。”林飞在她对面坐下,“等风头过去了,这些就是最宝贵的资料。就算风头一直不过去,咱们自己留着,传给棒梗他们,也有用。”
“我怕……”赵晓梅声音低了下去,“我怕等不到风头过去。农学院那边,李教授已经下放到农场劳动了。还有几个老师,也受了牵连。我总担心,哪天这火就烧到我身上。”
林飞沉默了片刻,握住她的手:“晓梅,你记着,只要我在,这火就烧不到你身上。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烧到了,咱们一起扛。”
赵晓梅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里踏实了些。她点点头,继续喝粥。
“对了,”林飞想起件事,“傻柱和苏秀兰的婚事,定了。腊月二十六,在院里简单办一下。”
“真的?”赵晓梅眼睛一亮,“太好了!苏医生终于调回来了?”
“嗯,郊区那边手续办完了,调回街道卫生所了。”林飞笑道,“柱子高兴坏了,这两天走路都带风。”
“是该高兴。”赵晓梅也笑了,“有情人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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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上午,到中午才渐渐停了。院子里积了寸把厚的雪,白茫茫一片。傻柱自告奋勇去扫雪,还拉上了许大茂。
“大茂,搭把手,把雪堆到墙角,开春化了能浇菜。”
许大茂应了一声,拿起铁锹跟着干。他最近老实多了,除了喂鸡养兔,就是帮着院里干些杂活。林飞观察了他一段时间,发现他是真在改——不是装的,是那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想重新做人的劲儿。
两人正干着,前院传来敲门声。
是孙寡妇,她领着个陌生男人进了院子。男人四十来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拎着个包袱,脸上带着局促的笑。
“林干事,赵老师,这是我娘家表哥,姓周。”孙寡妇介绍道,“他在郊区农场干活,听说咱们院种菜种得好,想……想学学。”
男人赶紧上前,搓着手:“林干事,赵老师,打扰了。我叫周铁柱,在红星农场第五生产队。我们那儿……唉,地里收成一直不好,听说你们有法子,就想来取取经。”
林飞和赵晓梅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农场的人来跟他们学种菜?这有点不合常理。
“周同志,请坐。”林飞让座,“你们农场,不是有技术员吗?”
周铁柱坐下,叹了口气:“技术员是有,可那技术……不接地气。就知道让施化肥,让密植,结果呢?地越种越薄,产量一年不如一年。去年冬天,我们队好些人家都断粮了。”他打开包袱,里面是几个干瘪的红薯、几穗瘦小的玉米,“你们看,这就是我们种的。”
赵晓梅拿起一个红薯,只有拳头大,表皮皱巴巴的,还有虫眼。玉米更是可怜,一穗上没几粒饱满的。
“土质怎么样?施肥了吗?”她问。
“土是沙土地,贫。肥……队里让用化肥,可那东西金贵,分到每家没多少。农家肥倒是有,可技术员说不卫生,不让用。”周铁柱苦笑,“我们也是没办法了,听我表妹说你们院种得好,就厚着脸皮来了。”
林飞明白了。这是典型的技术脱离实际——上头推广新技术,但不考虑实际情况,农民用不起,学不会,最后两头不落好。
“周同志,我们院的技术,不一定适合农场。”赵晓梅实话实说,“我们地方小,能精耕细作。你们农场地多,得用大田种植的方法。”
“我们知道。”周铁柱说,“我们不求全学会,就想学点实在的。比如,怎么沤肥,怎么防虫,怎么选种。这些基础的东西,总该是相通的吧?”
这话说得诚恳。林飞想了想,说:“这样吧,周同志,你今天先住下。明天让赵老师带你去看看我们院的菜地,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能帮的,我们一定帮。”
“谢谢!谢谢林干事!”周铁柱激动得站起来,连连鞠躬。
孙寡妇也松了口气:“表哥,我就说林干事他们人好吧。”
晚上,周铁柱被安排在阎埠贵家借宿。吃过晚饭,赵晓梅把这一年多的种植笔记拿给他看。周铁柱识字不多,但看得特别认真,不懂的就问,还拿出个小本子记。
“赵老师,这个‘豆渣水肥’,真比化肥好?”
“不是比化肥好,是适合我们这种小规模种植。”赵晓梅解释,“化肥见效快,但用多了伤土。豆渣水肥慢,但养地。你们农场要是能弄到豆渣,可以试试。”
“豆渣好弄!我们农场旁边就有个豆腐坊!”周铁柱眼睛亮了,“还有这个‘草木灰防虫’,我们那儿到处都是柴火,灰多的是!”
两人一直聊到深夜。林飞在一旁听着,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原本被禁止的技术推广,以这样一种方式,悄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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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雪后初晴。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赵晓梅带着周铁柱把院里院外、屋顶地面的菜地都看了一遍,详细讲解了土质改良、轮作间作、病虫害防治等方法。
周铁柱学得很认真,还亲自上手操作,在赵晓梅指导下,给菠菜追了一次肥。
“赵老师,您这些法子,看着土,但管用!”他感慨道,“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技术实在。”
“本来就是从土里来的。”赵晓梅说,“种地这事儿,骗不了人。你糊弄地,地就糊弄你。”
中午吃饭时,周铁柱从包袱里掏出几个烤土豆,非要分给大家:“自家种的,别嫌弃。”
土豆烤得焦黄,掰开冒着热气,虽然不大,但很香。大家推辞不过,都分着吃了。
“周同志,你们农场,像你这样想学的人多吗?”林飞问。
“多!”周铁柱点头,“好些人都觉得现在这套不行,可不敢说。我是胆子大,加上家里实在困难,才厚着脸皮来。林干事,赵老师,你们这些法子,我能教给别人吗?”
林飞和赵晓梅对视一眼。
“教可以。”林飞说,“但别说跟我们学的。就说是你自己琢磨的,或者老一辈传的。”
“我懂,我懂。”周铁柱连连点头,“不能给你们惹麻烦。”
下午,周铁柱要回去了。临走前,赵晓梅送了他一小包菠菜种子、一小包自己留的“四合院一号”菜种,还有手抄的种植要点。
“赵老师,这……这太贵重了!”周铁柱不敢接。
“拿着吧。”赵晓梅塞给他,“种子就是让人种的,藏着掖着没意思。只希望你种好了,能让更多人吃饱饭。”
周铁柱眼圈红了,深深鞠了一躬:“赵老师,林干事,你们是好人。我周铁柱记一辈子。”
送走周铁柱,赵晓梅站在院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久久没动。
“想什么呢?”林飞问。
“我在想,”赵晓梅轻声说,“如果咱们的技术,能这样一点点传出去,是不是也算没白费?”
“算。”林飞肯定地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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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街道信用社的钱终于解冻了。
王主任亲自来通知的:“林飞,区里复查通过了,你们没问题。钱可以取了。”
院里的人听到消息,都松了口气。阎埠贵当天就去把钱取了回来,一百二十三块八角,一分不少。
“这钱,怎么用?”阎埠贵问。
林飞想了想:“分三份。一份四十块,留着买开春的种子、肥料。一份四十块,作为应急基金,不动。剩下的,给大家分分,过年了,买点肉,扯点布,过个像样的年。”
这个提议没人反对。虽然分到每户只有几块钱,但那是实实在在的,能改善生活的钱。
秦淮茹用分到的三块钱,给棒梗扯了块蓝布做新棉袄,给小当和槐花买了点头绳。孙寡妇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了双棉鞋。连许大茂都用分到的钱,给鸡窝加了层草帘子,说是让鸡也过个暖冬。
年关将近,院里的气氛终于活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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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六,傻柱和苏秀兰的婚礼,办得简单却热闹。
没有吹吹打打,没有大摆宴席,就在院里摆了两桌菜——白菜炖豆腐、土豆烧肉、炒鸡蛋、还有傻柱最拿手的红烧鱼。菜不多,但实在。
苏秀兰穿着件半新的红棉袄,是秦淮茹帮着改的。傻柱也穿了身干净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主婚人是林飞。他站在槐树下,看着这对新人,心里感慨万千。
“柱子,秀兰,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他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咱们院不兴那些虚的,就说几句实在话。婚姻是什么?是两个人互相扶持,一起把日子过好。柱子实在,秀兰善良,你们在一起,我们大家都放心。”
他顿了顿,看向院里的人:“咱们这个院子,这一年多,经历了太多事。饿过肚子,生过病,被人举报,被人调查。但咱们挺过来了。为什么?因为咱们抱团,因为咱们互相帮衬。今天柱子和秀兰结婚,是咱们院又添了一家人。希望他们的日子,像咱们院的菜地一样,一天比一天好。”
下面响起掌声,夹杂着孩子们的笑声。
傻柱牵着苏秀兰的手,给林飞鞠躬,给院里所有人鞠躬。
“谢谢大家!我傻柱……我嘴笨,不会说好听的。但往后,我一定对秀兰好,对大家好!咱们院,就是我的家!”
苏秀兰也红了眼眶:“谢谢大家……我能来这个院子,能遇到柱子,是我的福气。”
简单的仪式后,开席。虽然菜不多,但大家吃得开心,笑得开怀。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打闹,大人们围坐聊天,连许大茂都凑在一边,跟着傻笑。
林飞和赵晓梅坐在一起,看着这热闹的景象,心里都暖暖的。
“等咱们结婚,也这么办。”林飞小声说。
赵晓梅脸一红,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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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客人们陆续散去。秦淮茹带着小当和槐花回屋睡了,棒梗还在跟赵晓梅讨论什么种植问题,傻柱和苏秀兰的新房里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两个依偎的身影。
林飞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雪又下起来了,不大,细细碎碎的,在灯笼的光晕里飘飘洒洒。
他想起一年前的冬天,小槐花病危的那个夜晚。那时候,这个院子濒临崩溃,人心惶惶。而现在,虽然还有困难,还有压力,但大家的心是齐的,日子是有盼头的。
这变化,来之不易。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赵晓梅,她披着件棉袄走过来。
“还没睡?”
“睡不着。”林飞转头看她,“想点事。”
“想什么?”
“想咱们这个院子,想往后怎么办。”林飞说,“技术推广停了,联盟不扩了,咱们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但我知道,回不去了。大家尝到了甜头,看到了希望,就不会再满足于只是活着。”
赵晓梅点点头:“是啊。以前是求生存,现在是求生活。要求不一样了。”
“所以我在想,”林飞看着飘落的雪花,“咱们得找到一条新路。一条既能让日子过好,又不那么‘显眼’的路。”
“有想法吗?”
“有一点。”林飞说,“你看,咱们院现在有菜,有粮,有鸡有兔。能不能……能不能把这些东西,加工一下?比如,把菜做成咸菜、干菜,把粮食磨成粉,做成面条、馒头?这样既能储存,又能增值。”
赵晓梅眼睛亮了:“对!加工成成品,就不算‘农产品’了,算‘手工业品’。这个没人能说什么。”
“还有,”林飞继续道,“咱们可以发展院里的手工业。老韩头的纸盒,孙寡妇的缝纫,阎老师的写字算账,都可以变成‘产品’。咱们不搞大的,就小打小闹,自给自足之余,换点零花钱。”
“这叫……多元化经营?”赵晓梅笑了,“林飞,你脑袋里怎么这么多主意?”
“被逼出来的。”林飞也笑,“人嘛,总得想办法活下去,活得好。”
两人站在雪里,说着,想着,规划着。灯笼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雪地上,像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友。
雪越下越大,屋顶、地面、枝头,都覆上了厚厚一层。但屋里透出的灯光,温暖而坚定,仿佛在说:再大的雪,也压不垮生活的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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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三十,除夕。
院里早早贴上了春联,是阎埠贵写的:“勤劳门第春来早,和睦人家庆有余”。虽然纸张粗糙,墨迹也不够均匀,但透着股实在劲儿。
秦淮茹带着妇女们忙活了一天,包饺子,蒸馒头,炖肉。虽然肉不多,但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
傍晚,家家户户都端出自家最好的菜,在中院摆起了“年夜饭”。你家的白菜粉条,我家的土豆烧肉,他家的炒鸡蛋……拼在一起,竟也摆满了两张大桌子。
林飞拿出珍藏的一瓶白酒——是街道王主任私下送的,给每家的男人倒了一小盅。女人们喝红糖水,孩子们喝糖水。
“来,大家举杯。”林飞站起来,“这一年,咱们不容易。但咱们挺过来了。为这个,干一杯!”
“干杯!”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孩子们嘻嘻哈哈,大人们说说笑笑,连一向严肃的阎埠贵,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许大茂也端起酒杯,犹豫了一下,走到林飞面前:“林干事,我……我敬您一杯。谢谢您……给我机会。”
林飞看着他,这个曾经害过自己、害过院里的人,此刻眼里有真诚的感激。他举杯,跟许大茂碰了一下:“大茂,过去的事,不提了。往后,咱们一起把日子过好。”
“哎!”许大茂用力点头,一饮而尽。
年夜饭吃得热闹,吃得踏实。饭后,孩子们在院子里放鞭炮——是棒梗用省下的零花钱买的,不多,但噼里啪啦响着,带来了浓浓的年味。
大人们围坐聊天,说着这一年的艰辛,也说着明年的打算。
“开春我想在墙角种两棵葡萄,夏天能遮阴,秋天有葡萄吃。”傻柱说。
“我想养两只羊,羊奶有营养,给孩子们喝。”孙寡妇小声说。
“我琢磨着,能不能把糊纸盒的手艺教给孩子们?也算门手艺。”老韩头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虽然都是小事,但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林飞和赵晓梅坐在一起,听着这些,相视而笑。
这就是生活。没有惊天动地,没有豪言壮语。有的只是一点一点的积累,一步一步的前行,一天一天地把日子过好。
夜深了,雪停了。月光照在雪地上,银白一片。
守岁的人们陆续回屋,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屋檐下的灯笼还亮着,在寒风中微微摇晃,像一颗跳动的心。
林飞站在院子里,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被雪覆盖的、安静而温暖的四合院。
他知道,明天,新的一年就开始了。还会有困难,还会有风雨。但他相信,只要这个院子里的人心还齐,只要大家还抱成团,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春天会来,雪会化,地里的种子会发芽。
希望,就像这灯笼里的光,虽然微弱,但永不熄灭。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转身回屋。
身后,是沉睡的院子,是蓄势待发的冬天,是即将到来的,充满未知又充满希望的,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