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东北郊的瘦狗岭,因山形酷似瘦狗得名,更因一段血腥过往,成了当地人心中的“阴气聚集地”。1943年,这里是日军的屠场,哀嚎与鲜血浸透了每一寸土地;解放后,屠场被改造成靶场,枪声取代了惨叫,却没能驱散深埋地下的怨戾。
1995年,靶场正式退役。铁丝网被拆除,红绳散在泥土里,很快被疯长的野草吞噬。开发商在旧址上建起“靶场新村”,试图用钢筋水泥抹去历史,但有些东西,从不是推土机可以轻易掩埋的。
阿伟是靶场最后一批守夜人之一。那年霜降后的第七夜,按规程靶场早该空无一人,可阿伟接到命令,留下检查最后一批靶纸的销毁情况。
夜风冷得刺骨,月光被厚重的云层死死捂住,只有哨塔墙角几支残烛在摇曳,映着阿伟手中的五六式步枪。他蹲在瘦狗岭的荒草间,捡拾散落的弹壳。天刚擦黑,草丛里就传来“叮叮当当”的脆响,像有人在他身边同步捡拾。阿伟心头一紧,用手电筒扫过去,却只有风吹草动的痕迹。那声响却不停歇,清脆得如同1995年靶场尚在使用时,铜弹壳散落在地的动静。
更诡异的是,风里还混着一丝细细的、类似孩童嬉笑的声音。阿伟打了个寒颤,他想起老班长的告诫——霜降夜的靶场,绝不能单独值守。
骤然间,四周的风彻底静了。死寂中,靶场中央传来一个清晰的报靶声,带着空旷的回声:“十环——”
阿伟心脏猛地一缩,他颤抖着摸出手电筒,强光束扫过靶位。只见被踩倒的荒草间露出一条小径,小径尽头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肩章早已磨得模糊不清,是个少年,背对着他,正站在十环靶心的位置。
“谁在那儿?”阿伟喉咙干涩,声音发紧。
少年缓缓转过身。阿伟的手电筒光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根本不是人脸,而是一张铅灰色的靶纸,上面弹孔密密麻麻,最中间的那个孔,竟像活物的眼睛般一眨一眨。
“哥哥,”少年开口了,声音是靶纸被风掀起的哗啦声,“我的弹孔是圆的,你的呢?”
阿伟顺着“靶纸脸”的视线往下看,只见那少年胸口有个黑黢黢的洞,透过洞口能清晰看到后面的铁丝网,仿佛刚被子弹击穿。他吓得猛地举起枪,朝天扣动了扳机。
“砰!”枪声在山谷里炸开,碎裂的回音在山间回荡。可等“子弹”落下来时,却轻得像一片羽毛。阿伟弯腰去捡,发现那不是子弹,而是一团揉皱的纸。
他抖着手展开纸,上面用红墨水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还我眼睛”。墨迹洇开,像极了风干的血渍。阿伟的手抖得握不住纸团,它飘落在地,沾了霜降的露水,红字愈发刺眼。
“早跟你说过,霜降夜别单独守。”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伟回头,看见老班长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烟袋锅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班长……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是张靶纸脸?”阿伟的声音嘶哑不堪。
老班长蹲下身,摸了摸早已锈烂的铁丝网红绳,长叹一声:“以前打靶,靶纸用完就烧。可这山里怨气太重,有些靶纸烧不干净,就黏在山里了……一年又一年,就成了精。”
他抬头望向灰沉沉的天空:“每年霜降要放炮,这是老规矩,用炮声压着底下的怨气。往年都是子时才放,今年戌时就响了……阿伟,你没发觉吗?傍晚的炮声,比通知的早了两个小时。”
阿伟猛地想起,傍晚那声突兀的炮响,当时他只当是自己幻听。
老班长掐灭烟袋,声音沉了下去:“它们等不及了。殡仪馆迁走了,去年靶场关停时就搬了。以前烧靶纸的烟混着殡仪馆的烟,飘上山,山里的东西还能老实些。现在烟断了……”
风又开始刮了,这次的声响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阿伟望向远处的山坳,那里飘着一团灰雾,颜色和打靶时的硝烟如出一辙。
时间一晃到了2023年。靶场新村的草坪上,几个孩子在追逐嬉戏。穿蓝白校服的男孩小明举着玩具枪,对着空气“砰砰”地喊:“十环!”
突然,他感觉草里有东西硌了脚,弯腰一掏,摸出个铜弹壳。那弹壳氧化得发黑,内侧还有暗红的锈迹,像没擦干净的血。小明觉得新奇,把弹壳塞进裤兜,听着它“叮当”作响,朝不远处喊他的妈妈跑去。
妈妈没看见,小明身后跟着一团淡淡的灰雾,雾里传来细细的声音,像是一群孩子在数:“一、二、三……十环!”
小区保安亭里,老王揉了揉耳朵,他的对讲机莫名其妙地滋滋作响。没人触碰它,电流声里却钻出一个清晰的声音:“靶场需要清扫……over。”
老王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小区建成五年了,哪来的靶场?他走到窗边,看向草坪上的小明。那个捡弹壳的男孩正对着新刷的米白色墙壁笑。老王眯起眼,赫然看见墙上有淡淡的印子,一圈圈的,像极了靶纸的轮廓。最中间的那个印子,又圆又深,像颗嵌在墙里的弹孔。
瘦狗岭的风穿过小区的树,带来一股淡淡的铜味,还夹杂着一丝甜腥,像血干涸后的气息。老王的对讲机又响了,这次声音更清晰:“靶场清扫……重复。”
小明把弹壳举到眼前,对着太阳看。弹壳内侧的红锈里,竟映出一个小小的影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他咯咯地笑出声,举着弹壳跑向妈妈,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身后的灰雾里,那些细细的计数声从未停歇。
雾飘过草坪,沾了露水,在地上留下一串圆圆的印子,和弹孔一模一样。
1995年的铁丝网早已拆了,红绳被野草吞噬了,殡仪馆的烟囱也迁走了。但瘦狗岭的山没动,它还在数着那些年的枪声。每年霜降,小区的狗都会对着山叫一整夜,声音里满是颤抖。住顶楼的住户说,每到深夜,总能听见“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有人在捡散落在1995年的铜弹壳。
没人知道,那些被 遗忘在瘦狗岭的冤魂与靶纸精怪,还要在这循环里,数多少年的“十环”。而霜降的炮声,还能不能压得住山里的戾气,谁也无法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