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夜宴的歌舞升平渐渐落下帷幕,宾客们意犹未尽,三三两两地散去,或在殿内品茗闲谈,或移步至苑中消食。水晶宫的夜晚,月华如水,透过澄澈的海水,洒下一片朦胧的光晕,将珊瑚玉树映照得如梦似幻。
夜华太子正欲携白浅与阿离告辞,却被身后传来的娇柔声音唤住。
“太子殿下请留步。”
夜华回首,见是方才献舞的缪清公主。她依旧是那身水绿色的舞衣,鬓边斜插着一朵硕大的珍珠花,更衬得肌肤莹白,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羞怯与期盼。
“缪清公主有何事?”夜华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缪清微微屈膝一礼,目光怯怯地瞟了夜华一眼,又迅速垂下,轻声道:“殿下,小女……小女有些话想单独与殿下说。不知殿下可否移步后花园一叙?那里景致清幽,正适合说话。”
夜华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素来不喜与不相干的女仙过多牵扯。但念及今日是东海君的寿宴,缪清又是东海水君的妹妹,不好当面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得淡淡应道:“请公主带路。”
缪清脸上顿时绽开一抹喜色,连忙转身,引着夜华向后花园走去。
这一幕,恰好落入了不远处的阿离眼中。小家伙正缠着白浅要看海里的星星鱼,眼角余光瞥见父君跟着那位跳舞很好看的仙女姐姐往后花园去了,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娘亲,”阿离拉了拉白浅的衣袖,小脸上满是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父君和那个缪清去哪里呀?”
白浅顺着阿离的目光望去,只见夜华与缪清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她挑了挑眉,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道:“许是缪清公主有什么事要与你父君说吧。”
“可是,为什么要去后花园说呢?那里黑乎乎的。”阿离歪着小脑袋,大眼睛骨碌碌一转,忽然拉住白浅的手,语气带着几分撒娇,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娘亲,我们也去后花园好不好?阿离想去看看那里有没有萤火虫,东海的萤火虫会不会是蓝色的呀?”
白浅看着儿子一脸“我只是好奇萤火虫”的表情,哪里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这孩子,人小鬼大,还挺护食……哦不,是护着她这个娘亲。她心中微暖,又有些好笑,便依了他:“也罢,左右也无事,便去走走吧。”
于是,白浅牵着阿离,也慢悠悠地朝着后花园的方向走去。她并未刻意追赶,只是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缀着。
后花园果然如缪清所说,景致清幽。奇花异草在夜风中散发着淡淡幽香,曲径通幽,几处水榭亭台隐在花木深处,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缪清引着夜华来到一处临水的亭子里,亭中有石桌石凳。她亲手为夜华斟了一杯香茗,这才在他对面坐下,双手局促地交握在膝上,脸颊微红,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夜华端坐着,神色淡然,目光落在亭外的水面上,仿佛在欣赏月色下的波光粼粼,实则耐心已近极限。
终于,缪清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起头,眼中带着满满的憧憬与恳切,望向夜华:“太子殿下,小女……小女自知身份卑微,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是今日得见殿下天颜,又蒙小天孙垂爱……”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小女心中对殿下和小天孙充满了仰慕与敬意。小女……小女斗胆恳请殿下,允准小女随您前往九重天,去天宫中伺候殿下与小天孙的起居。”
她此言一出,夜华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终于将目光从水面上收回,落在她脸上,眼神清冷,带着一丝审视:“缪清公主,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缪清被他看得心头一跳,却还是咬了咬唇,坚定地说道:“小女知道!小女并非贪图天宫富贵,也并非……并非痴心妄想。小女只是觉得,殿下日理万机,身边需有人悉心照料;小天孙年幼,也需人陪伴。小女不才,愿尽绵薄之力,为殿下分忧,照顾好小天孙,只求能留在殿下身边,做个普通的仙娥便好!”
她说得情真意切,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仿佛只要夜华一点头,她便立刻能抛下一切,奔赴天宫。
躲在不远处一株巨大海藻后面的阿离,听到这里,小拳头都攥紧了。他偷偷拉了拉白浅的衣角,用气声愤愤不平地说:“娘亲!这个缪清好坏!她想抢阿离的父君!还要去天宫当仙娥照顾我们,阿离才不要她照顾!阿离有娘亲就够了!”
白浅拍了拍儿子的小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则饶有兴味地看着亭中的两人,想听听夜华会如何应对。她倒要看看,这位太子殿下,会怎么打发掉这送上门来的“好意”。
夜华依旧沉默,那沉默如九重天上的寒冰,足以冻结周遭的空气。缪清跪在地上,衣衫微乱,发髻也有些松散,更显得楚楚可怜,她仰着脸,眼中水光潋滟,声音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天君,夜华君,民女……民女不敢奢求其他名分,只要能留在洗梧宫,留在殿下和小殿下身边,哪怕做一个最卑贱的婢女,端茶倒水,伺候起居,缪清也心甘情愿。只求能日日得见小殿下,为他分忧解劳,略尽绵薄……”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若是寻常男子,怕是早已心软。
然而,夜华的目光却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太久,他微微侧过头,望向缪清身后不远处的那棵巨大的古木,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果然,就在缪清话音刚落之际,那古木之后便传来了压抑不住的、细细的抽噎声,伴随着一个稚嫩的童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响起:“呜呜……爹……爹是不是不要阿离了……呜呜……他要娶后娘了……后娘会不会像故事里那样打阿离……”
紧接着,一个略带沙哑,却依旧清冽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慌乱和心疼,轻轻哄着:“阿离乖,不哭不哭,爹没有不要你……”
“那……那娘呢?”阿离哭得更凶了,“娘亲也要嫁后爹了吗?呜呜呜……阿离没有爹也没有娘了……”
白浅听到阿离这般伤心欲绝的哭诉,只觉得心都揪紧了,哪里还顾得上躲藏。她连忙拉起哭得小脸通红、泪眼婆娑的阿离,从树后走了出来。
她今日并未着平日那身华贵的衣裳,只是一袭素雅的白裙,长发松松挽起,脸上尚带着几分因方才哄阿离而未散的泪痕,更显得容颜清丽绝伦,却又带着一股令人心疼的脆弱。
她牵着阿离,一步步走到夜华面前,目光掠过地上的缪清时,微微蹙了蹙眉,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抬眸看向夜华,眼神复杂,带着一丝嗔怪,一丝无奈,更多的却是因阿离的哭泣而起的心疼和动摇。
阿离一见到夜华,哭得更委屈了,挣开白浅的手,扑上前去,抱住夜华的大腿,放声大哭:“爹!你告诉阿离!你是不是要娶那个姑姑做后娘?你是不是不喜欢阿离了?呜呜呜……阿离不要后娘,阿离只要娘亲……”
夜华身体一僵,低头看着怀中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素来冷峻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阿离的背,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阿离,莫哭。”
跪在地上的缪清,听到阿离的哭喊和“娘亲”二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猛地抬头,看向白浅,眼中充满了震惊、嫉妒和一丝慌乱。她怎么也没想到,白浅竟然会在这里,而且……听阿离的称呼,夜华君和这位姑娘……
她咬了咬下唇,心中虽然慌乱,但眼见夜华对阿离如此看重,又听阿离口口声声“不要后娘”,知道自己若是此刻再说什么,只会惹夜华厌烦。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将头深深低下,声音带着哭腔,更显卑微:“小殿下……民女……民女绝无此意……民女只是……只是真心喜欢小殿下,想留在他身边伺候……做婢女也可以……”
她一边说,一边朝着阿离的方向磕了个头:“小殿下,求求你,让民女留下吧,民女会像亲姐姐一样疼你的……”
白浅站在一旁,听着缪清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心中冷笑一声。她自然看得出缪清的那点心思,只是此刻阿离哭得伤心,夜华又在此处,她不好发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夜华身边,伸出手,想要将阿离抱回来哄哄。
一时间,洗梧宫内,只剩下阿离的哭声,缪清低低的啜泣和哀求,以及夜华沉默的安抚。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无比微妙而紧张。夜华一手抱着哭泣的阿离,一手微微抬起,似乎想要去碰触白浅伸出的手,目光在白浅带着泪痕的脸上和地上苦苦哀求的缪清之间,缓缓移动,不知心中正在作何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