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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下了一夜,清晨时分方才停歇。西山皇庄深处,一间被临时改为验尸房的石室内,气氛凝重。

油灯将室内照得通明,但也放大了那股混合着血腥、药水和淡淡腐臭的气味。石台上,并排躺着两具尸体。一具是昨夜被潜渊卫击杀的黑衣人,喉间伤口细窄精准,一击毙命。另一具,则是被殷澈废掉腿、卸了下巴,但在押送途中突然毒发身亡的俘虏——他口中竟还藏有第二重毒囊,咬破颊内蜡封即可触发,防不胜防。

吴医官已忙碌了半个时辰,此刻正用特制的薄刃小刀,仔细剖开那名俘虏尸体的胃部。殷澈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林岩、韩冲、陈禾等人肃立其后。

“殿下请看,”吴医官用镊子从胃内容物中夹出一些尚未完全消化的糊状物,“此人最后一餐,食用的是精米、羊肉,以及……这种深绿色的酱菜。此酱菜味道辛烈,略带苦味,是京南‘老刘记’酱园的独门手艺,专供几家大户和……江湖帮派。”

“老刘记……”陈禾立刻翻动手中的京城店铺记录,“查到了。铁拳门总堂及附近的三家酒楼、五处赌档,长期从老刘记批量订购这种‘翠玉酱’。”

殷澈点点头,走到第一具尸体旁。这具尸体已被吴医官彻底检查过。殷澈戴上吴医官准备的细棉手套,亲自上手翻看。

他先看手。此人双手骨节粗大,尤其是食指、中指的第一指节和掌缘,覆盖着厚厚的老茧,茧子的分布形状极其特殊。“这是长期练习‘铁线拳’或‘破碑手’这类硬功,且频繁击打硬木、石桩形成的。”韩冲在一旁低声道,“铁拳门的基础拳法‘开山拳’,练到深处也有类似特征。”

殷澈继续检查尸体肩背、腰腿处的旧伤疤痕。有几处是锐器留下的浅长疤痕,但更多是圆形或条状的暗沉淤痕,似是钝器击打或碰撞硬物所致。“这些旧伤,愈合形态不一,时间跨度可能长达数年。位置多在关节、骨骼突出处,符合护院、镖师或江湖打手在长期争斗、押镖过程中常见的损伤分布。”殷澈一边说,一边在脑海中调阅数据库里法医人类学和运动损伤学的资料进行比对。

最后,他仔细查看了尸体的牙齿磨损情况和耳后。牙齿磨损严重,尤其犬齿和前臼齿,且有长期咀嚼硬物的痕迹。而左耳后,有一处几乎微不可见的、旧式的刺青残留,形似一个变体的“拳”字,用特殊药水洗过,但在吴医官的药粉显现下,仍能看到淡淡轮廓。

“铁拳门早些年,会给核心弟子在耳后刺‘拳’字标记,以示荣耀和身份。”韩冲沉声道,“后来朝廷对江湖帮派管控渐严,他们才逐渐废除此规,并用秘药洗去旧印。但洗得再干净,在特定药粉下,还是会显形。这药粉……是潜渊卫的秘传之一。”

证据链,已然清晰。

殷澈脱下手套,走到一旁的水盆边净手,声音平静无波:“出身铁拳门,至少四品修为,精通合击,悍不畏死,口中藏双重毒囊。这是精心培养的死士。昨夜带队那个使短戟的,功力更深,应是五品。”

他转身,看向众人:“郑怀礼通过百业堂和官府施压不成,便动用了江湖武力,而且一出手就是杀招,直指我的性命。看来,他们是真急了,也是真的……肆无忌惮。”

“殿下,我们该如何应对?”林岩手臂裹着绷带,眼中燃烧着怒火,“难道就任由他们刺杀?”

“当然不。”殷澈走到石室一侧的书案前,那里已经铺好了纸笔,“他们既然选了这条最黑的路,就别怪我们用更黑的手段回敬。”

他提起笔,开始书写。字迹工整清晰,内容却令人心惊。

那是一份极其详尽的“验尸与案情分析报告”。开篇描述了遇袭的时间、地点、敌方人数、修为预估、战术特点。接着,分条目罗列了从尸体上发现的各项证据:老刘记翠玉酱、独特的拳茧分布、旧伤形态分析、牙齿磨损模式、耳后残存刺青……每一项证据都附有简要的解释,说明其为何指向铁拳门。

报告的后半部分,更是结合了现场遗留的镖形暗器纹路、黑衣人撤退时使用的轻功步法特征、以及潜渊卫追踪到的,其中两名黑衣人在前几日于铁拳门总堂附近巷落出没的模糊目击记录。

整份报告,条理清晰,证据环环相扣,虽无直接目击证人指认,但形成的逻辑链条和嫌疑指向,已经强到令人无法忽视。尤其其中运用了许多超越这个时代刑侦认知的“痕检”和“行为分析”思路,读来更有一种冰冷而无可辩驳的力量。

写罢,殷澈将报告递给陈禾:“用我们设计的三重加密码抄录一份。原文和密文,连同这具尸体,一起处理。”

“处理?”陈禾一愣。

“嗯。‘处理’得干净些,但要让人能‘找得到’。”殷澈眼中寒光一闪,“今晚子时之前,我要这份报告和这具尸体,出现在铁拳门门主石震的卧房里。就放在他的枕边。记住,要让他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但又不能惊动太多守卫。潜渊卫应该能做到吧?”

渊一不知何时已立在阴影中,闻言躬身:“属下亲自去办。保证石震一觉醒来,身边多具尸体和一份他绝对看不懂全部、但能看懂危险的报告。”

“很好。”殷澈颔首,“另外,报告末尾,以匿名者的口吻加一句话:‘生意是生意,性命是性命。选错了路,付出的代价可能远超你的想象。望君三思。’”

“殿下,这是警告?”韩冲问。

“是警告,也是分化。”殷澈走到窗边,看着雨后初晴的天空,“石震是江湖人,江湖人最重实际,也最懂得审时度势。当他发现,自己派出的精锐死士不仅失败,连尸体和所有老底都被人摸清,并无声无息送到他床头时……你说,他还会不会铁了心给郑怀礼当刀?”

“他肯定会怕!”林岩咬牙道。

“怕就对了。”殷澈淡淡道,“恐惧会催生猜疑,猜疑会引发内讧。铁拳门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石震能坐到门主之位,仇家不会少,盯着他位子的人也不会少。这份报告和尸体,就是投进铁拳门这潭水里的石头。我们等着看,能激起多大浪花。”

“那……青河帮呢?”陈禾问,“他们可能也会动手。”

“冯蛟比石震狡猾,也更贪婪。”殷澈道,“他更像一条水蛇,喜欢躲在暗处,伺机咬一口。对付他,光警告不够,得打疼他。让我们在水路和码头的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一旦发现青河帮的人有任何异动,不必请示,可用一切手段反击,留活口问话即可。我要让冯蛟知道,碰我们的货,会扎得他满手是血。”

“属下明白!”众人齐声应道。

“去吧。”殷澈挥挥手,“抓紧时间办事。另外,吴医官,受伤弟兄们的伤势,就拜托你了。”

“殿下放心,老朽定当尽力。”吴医官躬身。

众人离去,石室内只剩下殷澈和两具尸体。殷澈静静地看着那具俘虏的尸体,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这就是权力的游戏吗?明面的规则玩不过,就开始用最原始的暴力。可惜,你们挑错了对手。”

“我来自一个见识过更高效暴力、更精密阴谋的时代。你们的这些手段……太糙了。”

他转身走出石室,阳光有些刺眼。雨后空气清新,但他知道,在这清新之下,涌动着更污浊的暗流。

是夜,铁拳门总堂后院,门主卧房。

石震猛地从梦中惊醒,并非听到动静,而是一种长期刀头舔血生涯养成的、对危险的本能直觉。他瞬间睁眼,右手已摸向枕下的短戟。

然后,他的动作僵住了。

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床榻边的脚踏上,赫然多了一具蜷缩的尸体!黑衣,蒙面巾被扯落,露出一张他熟悉无比的脸——正是他昨夜派出的副手之一,修为已至四品巅峰的赵横!

而在赵横尸体旁,还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纸。

石震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顶门,头皮发麻。他竟然毫无察觉!是什么人,能瞒过总堂内外数十明暗哨,将一具尸体和一叠纸,悄无声息地送到他的床头?!

他强压心中惊骇,缓缓起身,点燃床头的油灯。先谨慎地检查了赵横的尸体,确认已死透,致命伤是某种见血封喉的剧毒。然后,他拿起了那叠纸。

越看,他的脸色越白,冷汗涔涔而下。

报告上的内容,详细得可怕。不仅认定了赵横等人的身份,连他们日常饮食、练功旧伤、甚至耳后几乎消失的刺青都点了出来!更可怕的是,报告最后那句警告。

“生意是生意,性命是性命。选错了路,付出的代价可能远超你的想象。望君三思。”

落款处空无一物,但那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冷漠笔调,让石震不寒而栗。

“太子……殷澈……”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除了那位神秘的太子,还有谁能调动如此可怕的力量,做出这种事?

这不是江湖仇杀的路数。这是官家的手段,却又比官家更缜密、更狠辣、更无所顾忌!

石震在房中焦躁地踱步。郑怀礼许诺的重金和打通官府关节的好处,此刻在生命威胁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钱再多,也得有命花!

“门主!不好了!”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心腹弟子急促的压低声音,“昨夜参与行动的孙彪、李厉回来了,身受重伤!他们说……行动失败,折了赵副门主和钱五,对方早有准备,还有高手暗中保护!他们还看到……看到太子亲手废了赵副门主的腿!”

石震心中一沉。行动失败的消息,印证了这份报告的真实性。太子不仅没事,还反击了,而且反击得如此凌厉、如此羞辱!

“还有……”门外的弟子声音有些颤抖,“刚收到消息,我们在南城的两处赌档,还有码头的一个仓库,半夜被人挑了!对方手法干净利落,我们的人连影子都没摸到,只留下一地被打晕的弟兄和……和用血写在墙上的字!”

“什么字?!”

“‘以武犯禁,祸及满门’。”

石震一屁股坐回床上,只觉得浑身发冷。这不仅是警告,更是展示肌肉!对方能悄无声息地把尸体送到他床头,就能同样悄无声息地取他性命!能精准地挑了他三处产业,就能挑了他所有产业!

“郑怀礼……你他妈害死老子了!”石震低声咆哮,眼中充满血丝。他现在才明白,自己掺和进的是怎样的漩涡。一边是树大根深的世家和宰相,一边是手段莫测、冷酷无情的太子,他一个小小的江湖门派,夹在中间,随时可能被碾得粉身碎骨!

必须做出选择了。

他死死攥着那份报告,纸张在他手中皱成一团。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挣扎、恐惧,最终化为一丝狠色和决断。

“去,把二爷、三爷悄悄请来,就说有急事相商。记住,别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和郑家走得近的那几个香主。”

“是!”门外弟子领命而去。

石震看着赵横的尸体,又看了看手中的报告,终于将它慢慢抚平,折好,塞入怀中。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铁拳门这艘船,不能再跟着郑家往漩涡里开了。至少,不能明着开。

或许,该给自己和铁拳门,找一条新的生路了。哪怕……要付出一些代价。

夜色中,铁拳门总堂内,暗流开始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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