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篮磕在院门槛上的声响，把林正宏从闷沉里拽回神。他抬手抹了把脸，棉布衫上还沾着水渠边的泥点，却没心思去拍。苏婉把竹篮往墙角一放，转身进灶房舀了瓢凉水递给他：“喝口顺顺气，别跟自己较劲。”
林正宏接过水瓢灌了两口，凉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住胸口那股闷。他望着院墙上爬着的丝瓜藤，想起老李头抓着他手腕时的力道，还有李婶那句“越帮越忙”，嘴角扯出个涩笑：“原来连帮忙都得看身份，城里老板这四个字，倒成了贴在脑门上的‘免帮牌’。”
“爸！妈！”晓冉举着卷成筒的画跑进来，辫子上还沾着片槐树叶，“你们看我画完了！会笑的青菜和发光的水渠！”她把画往石桌上一摊，彩笔在纸上涂得鲜亮——青菜叶卷成笑脸，水渠里淌着金闪闪的光，连旁边的石头都画了对圆眼睛。
苏婉蹲下来帮女儿摘掉树叶，指尖触到她发烫的脸颊：“跑这么快，小心摔着。”
晓冉却没接话，眨巴着眼睛瞅着林正宏耷拉的肩膀：“爸，你不喜欢我的画吗？昨天你说通了水渠，现实里的水渠也会发光的。”
林正宏心里一揪，伸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喜欢，画得比爸爸强多了。只是……爸爸今天没帮上忙，还差点拔错了萝卜苗。”
“拔错苗怕什么呀！”晓冉踮起脚，用蜡笔杆戳了戳画里的青菜，“李爷爷的黄瓜不是没被拔吗？我们班小明上次把向日葵种子种成了杂草，老师还夸他勇敢尝试呢！”她突然抓起画和蜡笔，拉起林正宏的手就往外拽，“走！我们去巷口画画，让大家看看会笑的青菜，他们肯定喜欢！”
林正宏被拽得一个趔趄，苏婉在后面笑着摆手：“去吧，别走远了，午饭我喊你们。”
巷口的老槐树下摆着块青石板，晓冉把画铺在上面，又掏出蜡笔盒“啪”地打开。阳光透过槐树叶洒下来，在画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她刚拿起红色蜡笔想给太阳添腮红，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林正宏靠在槐树干上，看见三个半大孩子躲在墙根后，脑袋凑在一起往这边瞄。领头的男孩约莫七八岁，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手里攥着根狗尾巴草，正是昨天在菜地边朝他们扮鬼脸的虎子。
晓冉也发现了他们，举起蜡笔朝他们晃了晃：“你们要不要来画画？我有好多颜色！”
墙根后的孩子们猛地缩回脑袋，虎子的声音从墙后飘出来：“你是城里来的，会不会画我们镇的老槐树？”
“当然会！”晓冉立刻调转蜡笔，在画纸空白处几笔勾勒出槐树的轮廓，“你看，这样对不对？”
虎子探出头瞅了一眼，又缩回去：“不对！老槐树的树干上有个树洞，去年我还在里面藏过弹珠！”
晓冉眼睛一亮，赶紧用棕色蜡笔在树干上画了个圆洞：“这样呢？那你能告诉我树洞在哪边吗？我画错了你帮我改好不好？”
墙后沉默了几秒，接着传来脚步声。虎子率先走出来，身后跟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和穿补丁裤的小男孩。他走到青石板前，蹲下来指着画纸：“在左边，要再大一点，能塞进我的拳头。”
晓冉立刻照做，还把蜡笔递给他：“你也画一笔吧，你的弹珠是什么颜色的？我们画在树洞里。”
虎子犹豫着接过蜡笔，指尖在红色蜡笔上捏了捏，然后在树洞里画了个小圆点：“是玻璃的，太阳底下会发光。”
“哇！那跟我画的水渠一样会发光！”晓冉拍手笑起来，又把蜡笔递给羊角辫女孩，“你叫什么名字？你画个会笑的花朵吧！”
“我叫丫丫。”女孩小声说，接过粉色蜡笔，在青菜旁边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喇叭花，花瓣上画了两道弧线，“这样就是笑了吗？”
“对！比我画的还好看！”晓冉凑过去，用黄色蜡笔给喇叭花添了花蕊，“你看，现在它笑得更开心了！”
穿补丁裤的男孩也忍不住了，拉了拉虎子的衣角：“我也想画……我会画拖拉机。”
“画呀画呀！”晓冉把绿色蜡笔塞给他，“画在水渠旁边，拖拉机可以拉水浇菜！”
林正宏看着四个孩子凑在青石板前，蜡笔在画纸上涂来涂去，偶尔因为抢颜色小声争执，又很快和好。他想起昨天在菜地被镇民防备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原来那道看不见的墙，在孩子的蜡笔底下，竟这么容易就裂开了缝。
“城里来的小孩，你爸是干什么的？”虎子突然抬头问，手里还攥着蓝色蜡笔。
晓冉咬着蜡笔杆想了想：“我爸以前是开公司的，现在来小镇找光。”
“找光？”虎子皱起眉头，“光不是在天上吗？晚上有月亮和星星，白天有太阳，还用找？”
“不是那种光。”晓冉指着画里发光的水渠，“是心里的光，像牧民爷爷送的油灯一样，能照亮人。我爸说以前他的灯灭了，现在要重新点亮。”
三个孩子听得似懂非懂，丫丫突然指着巷口：“快看！是校长爷爷！”
林正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背着个旧帆布包，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正慢慢朝这边走来。老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磨出了毛边，帆布包上印着“清溪镇小学”几个褪色的红字。
“校长爷爷！”虎子和丫丫立刻跑过去，一左一右拉住老人的胳膊，“我们在画画呢！城里来的晓冉画得可好看了！”
老校长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里露出笑意，抬手摸了摸孩子们的头：“虎子，又没去上课？小心李老师罚你抄课文。”
“今天是星期六！”虎子撅着嘴反驳，又拉着老人往青石板这边走，“校长爷爷你看，这是晓冉画的会笑的青菜，还有发光的水渠！”
老校长走到青石板前，弯腰仔细看着画纸，嘴角的皱纹慢慢舒展开：“画得真好，青菜会笑，水渠会发光，这孩子心里装着暖呢。”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林正宏身上，微微点了点头，“你就是刚搬来的林先生吧？”
林正宏赶紧走上前：“您好，我是林正宏。这是我女儿晓冉。”
“我姓周，是镇小学的校长。”周校长伸出手，他的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上布满了老茧，“听说你们昨天去菜地帮忙了？老李头晚上在我那念叨了半宿，说城里来的老板倒不像坏人，就是太实在，连萝卜苗都认不清。”
林正宏的脸一下子红了，挠了挠头：“是我太冒失了，没提前问清楚。”
“不碍事，谁还没犯过糊涂。”周校长笑了笑，目光又落回画纸上，“晓冉这画，能不能送给学校？我贴在教室后面，让孩子们也看看会笑的青菜。”
晓冉立刻把画从青石板上揭下来，小心地叠好递过去：“当然可以！校长爷爷，我们能去学校看看吗？虎子说学校里有棵比这还大的老槐树。”
“当然能。”周校长接过画，放进帆布包，“正好我要回学校整理图书，你们跟我来。”
晓冉欢呼一声，拉起虎子和丫丫的手就跟着周校长走。林正宏跟在后面，看着女儿蹦蹦跳跳的背影，又看了看前面周校长蹒跚却坚定的脚步，心里那团湿棉花好像被阳光晒化了些——或许，他要找的光，就藏在这些平凡的人和事里。
走了约莫十分钟，就到了镇小学门口。两扇斑驳的铁门虚掩着，门楣上“清溪镇小学”五个大字掉了漆，露出里面的红砖。周校长推开门，一股淡淡的纸墨香混着草木味飘了出来。
校园里果然有棵老槐树，比巷口的那棵粗两倍还多，枝繁叶茂，树荫几乎遮住了半个操场。操场是泥土的，坑坑洼洼，角落里堆着几个破旧的篮球架，篮板上裂着好几道缝。
“这就是我们的学校。”周校长指着前面一排平房，“一共三个教室，六个年级，就两个老师。”
林正宏走进最近的一间教室，只见里面的桌椅高矮不一，有的桌面缺了角，用铁皮包着边；黑板是水泥的，上面用粉笔画着加减乘除，边角已经磨得发白；窗户没有玻璃，用塑料布钉着，风一吹“哗啦啦”响。
“冬天冷的时候，孩子们就挤在一起上课。”周校长站在门口说，“去年暴雨把屋顶冲漏了，修了两次还是漏，雨季的时候得用桶接水。”
晓冉走到一张课桌前，轻轻摸了摸桌面上的刻痕：“校长爷爷，他们没有新书吗？”
周校长叹了口气，打开帆布包，掏出几本卷了边的课本：“这些都是城里捐赠的旧书，有的缺页了，我就用胶布粘好。孩子们都很爱惜，看完了还会传给下一届。”
林正宏的心猛地一沉，想起自己以前捐建的那些“光明小学”，图纸上画得光鲜亮丽，却成了断壁残垣。而眼前这所破旧的学校，没有光鲜的外表，却有着周校长和孩子们的坚守，有着最质朴的温暖。
“周校长，我想给学校捐点钱，修修屋顶，买些新桌椅和课本。”林正宏脱口而出。
周校长却摆了摆手，眼神坚定：“林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但孩子们缺的不是这些。”他指着教室墙上贴满的奖状，“他们缺的是有人陪他们读书，陪他们说话，缺的是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却依然愿意留在这片土地的底气。”
林正宏愣住了，他以为钱能解决一切，却忘了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就像老校长说的，孩子们需要的不是冰冷的桌椅和课本，而是温暖的陪伴和坚定的希望。
“校长爷爷，我以后天天来给孩子们画画好不好？”晓冉突然说，“我教他们画会笑的青菜，画发光的水渠，画沙漠里的油灯！”
周校长看着晓冉亮晶晶的眼睛，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啊，那校长爷爷每天给你准备一块橡皮，奖励你这个小老师。”
虎子和丫丫也跟着起哄：“我也要学画画！我要画拖拉机！”“我要画小花！”
林正宏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孩子们围着周校长叽叽喳喳，阳光透过塑料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突然觉得，心里那盏熄灭已久的灯，好像被什么东西点亮了一丝微弱的火苗——或许，这就是晓冉说的，心里的光。
“爸！你发什么呆呢？”晓冉跑过来拉他的手，“校长爷爷说下午可以带我们去后山采野果，你也一起去好不好？”
林正宏蹲下来，看着女儿满是期待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好，爸爸跟你们一起去。”
周校长看着这一幕，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到老槐树下，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心里默默想着：这城里来的一家人，或许真能给清溪镇带来点不一样的东西。而那道看不见的墙，也终将在这些温暖的瞬间里，彻底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