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哐当驶入县城小站时，林正宏抬手看了眼手表，下午两点零三分——比预计晚点了十七分钟。他扛起最大的登山包，苏婉提着装满晓冉画具的帆布包，晓冉紧紧抱着那盏油灯，小手还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小镇地图。
“跟着我，别乱跑。”林正宏侧身挤过拥挤的过道，脚下的皮鞋踩在布满划痕的车厢地板上，发出咯吱声响。这双伴随他出席过无数商业峰会的皮鞋，此刻沾着旅途的灰尘，与周围穿着胶鞋、布鞋的乘客格格不入。
出了火车站，刺眼的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路边停着几辆破旧的面包车，车身上喷着“县城—清溪镇”的红色字样。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凑上来，打量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行囊，眼神里带着审视：“去清溪镇？每人三十，凑够人就走。”
林正宏刚要应声，苏婉悄悄拉了拉他的胳膊，低声说：“昨天问过启明，说车费最多十五。”
男人耳朵尖，立刻瞪起眼睛：“城里来的老板还在乎这点钱？你们这行李，搬上搬下都费劲儿，三十不算贵。”他伸手就要去拎苏婉手里的帆布包，被林正宏抬手挡住。
“十五，我们现在就走。”林正宏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男人往后退了半步，提高了嗓门，“这山路难走，油钱都不够！不想坐就等下一班，说不定还涨价！”
周围几个候客的司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帮腔：“就是，城里老板不差钱，别在这抠搜”“三十真不贵，我们跑一趟要一个多小时”。
晓冉被这阵仗吓得往苏婉身后躲，怀里的油灯抱得更紧了：“妈妈，他们好凶。”
林正宏弯腰摸了摸女儿的头，抬头看向那个中年男人：“我们不是来跟你吵架的，十五块，能走就走，不能走我们再等。”他放下登山包，拉着苏婉和晓冉走到路边的树荫下，不再理会那群司机。
僵持了十分钟，那个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算我倒霉，十五就十五，快上车！”
面包车的座椅上积着一层灰，车窗玻璃上有几道裂纹。晓冉小心翼翼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把油灯放在腿上，好奇地打量着窗外掠过的田野。林正宏刚坐稳，就闻到一股混合着汽油和汗味的刺鼻气味，他皱了皱眉，从背包里掏出纸巾，擦了擦座位。
“城里来的就是讲究。”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嘲讽，“去清溪镇干啥？旅游啊？我劝你们还是早点回去，那地方除了山就是田，没啥好看的。”
“我们去住一段时间。”林正宏淡淡地回应。
“住？”司机猛地踩了下刹车，转头瞪大了眼睛，“你们要在清溪镇住？别是来圈地的吧？前两年也有城里老板来，说是要建度假村，骗了老乡们的地就跑了。”
“我们不是来圈地的。”苏婉连忙解释，“就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生活。”
司机显然不信，撇了撇嘴，不再说话，脚下猛踩油门，面包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颠簸起来，晓冉手里的油灯晃来晃去，吓得她紧紧捂住灯座。
下午三点半，面包车终于驶入清溪镇。车子停在镇口的一块空地上，林正宏付了钱，刚把行李搬下来，面包车就冒着黑烟开走了，扬起一阵尘土。
清溪镇比林正宏想象中更偏僻。一条狭窄的石板路贯穿全镇，路两旁是低矮的砖瓦房，偶尔有几间两层小楼，墙面上刷着褪色的标语。几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小孩蹲在路边玩石子，看到他们，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躲在大人身后偷偷打量，眼神里充满好奇和戒备。
“爸爸，这里有小溪吗？”晓冉松开林正宏的手，跑到路边的一条小河沟前，弯腰看着沟里浑浊的水，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水好脏啊，不是我画里的小溪。”
“镇上应该有干净的小溪，我们慢慢找。”林正宏走过去，拉起女儿的手，“我们先找住的地方。”
他们沿着石板路往前走，路边的店铺很少，只有一家卖日杂的小卖部和一个修鞋摊。镇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口，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们身上，像探照灯一样，让人心头发紧。
“看他们穿的，肯定是城里来的”“背着这么多东西，说不定是来做生意的”“别又是来骗钱的，上次那老板把老李头的地骗走，至今还没找回来”。
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林正宏耳朵里。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却看到苏婉的脚步有些犹豫，显然也听到了那些话。
“别在意，我们做好自己就行。”林正宏握紧苏婉的手，低声安慰。
走到镇中心的十字路口，他们看到一个挂着“便民小卖部”招牌的店铺，门口摆着几筐水果。晓冉指着筐里的桃子说：“妈妈，我想吃桃子。”
苏婉点点头，拉着晓冉走过去：“老板，桃子怎么卖？”
小卖部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他抬眼打量了林正宏一番，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登山包，眼神闪烁了一下，慢悠悠地说：“十块钱一斤。”
林正宏愣了一下——他刚才在县城火车站买过桃子，才三块钱一斤。“你这价格也太贵了吧？”他忍不住开口。
老板冷笑一声，双手抱在胸前：“城里老板还在乎这点钱？我们这桃子是自家种的，纯天然，没打农药，十块钱一斤不贵。”
“可是县城才三块钱一斤啊。”苏婉皱起眉。
“县城的能跟我们这比吗？”老板提高了嗓门，“你们要是嫌贵，就别买，没人逼着你们。”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镇民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帮腔：“就是，城里来的有钱，别在这讨价还价”“老板没漫天要价，我们自己吃都舍不得”“不想买就走，别在这耽误人家做生意”。
晓冉被吓得往后缩了缩，小声说：“爸爸，我不吃桃子了，我们走吧。”
林正宏看着女儿怯生生的样子，又看了看老板和镇民们敌意的眼神，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委屈。他掏出钱包，抽出十块钱递给老板：“给我称一斤。”
老板接过钱，慢悠悠地拿起秤，称桃子时故意把秤杆压得很低。林正宏没说话，接过桃子递给晓冉，拉着苏婉转身就走。
“哼，城里来的就是矫情。”身后传来老板的嘟囔声，伴随着一阵哄笑声。
晓冉咬了一口桃子，甜丝丝的汁水溢出来，却没让她露出笑容：“爸爸，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们？”
林正宏蹲下身，帮女儿擦掉嘴角的汁水，轻声说：“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等时间长了，他们就会知道我们没有恶意。”
他们继续往前走，路过一户人家时，看到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口纳鞋底。林正宏走上前，露出礼貌的笑容：“阿姨您好，请问镇上有没有房子出租？我们想在这住一段时间。”
老太太抬起头，上下打量着他，眼神警惕：“你们是来干啥的？”
“我们就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生活，我女儿想画小镇的风景。”林正宏指了指晓冉手里的画具。
老太太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不知道，你们再问问别人吧。”说完，她低下头，继续纳鞋底，不再理会他们。
林正宏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带着苏婉和晓冉继续往前走。他们接连问了好几户人家，要么说没有房子出租，要么干脆闭门不见，甚至有人直接说“不租给城里来的”。
太阳渐渐西斜，金色的阳光洒在石板路上，拉长了他们的影子。晓冉的脚步越来越慢，脸上露出疲惫的神情：“爸爸，我累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住的地方？”
林正宏停下脚步，看着女儿通红的小脸，心里一阵愧疚。他抬头望了望四周，镇民们的目光依然在他们身上打转，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戒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再问问前面那户人家，要是还没有，我们就去镇上的旅馆看看。”林正宏扛起登山包，把晓冉抱起来，大步往前走。
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带院子的老宅院，门口坐着一个抽烟的老头，穿着蓝色的粗布褂子，手里拿着一根旱烟袋。林正宏抱着晓冉走过去，客气地说：“大爷您好，请问您家有房子出租吗？我们一家三口，想在这住一段时间，价格好商量。”
老头抬起头，上下打量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你们是城里来的？做什么生意的？”
“不是做生意的，就是来生活的。”林正宏连忙解释，“我以前是做企业的，现在想换个环境，陪陪家人。”
老头吸了一口旱烟，吐出一圈烟雾：“我家倒是有一间空房，不过租金不便宜。”
“多少钱一个月？”林正宏问。
“一千块。”老头慢悠悠地说。
林正宏心里咯噔一下——他之前听张启明说，清溪镇的房租很便宜，一间民房一个月最多三百块。“大爷，能不能便宜点？我们想长期住。”
“便宜不了。”老头摆了摆手，“城里来的老板，也不在乎这几百块钱。再说，我这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具齐全，一千块不贵。”
“可是这价格确实太高了。”苏婉忍不住开口，“我们刚才问了好几家，都说三百左右。”
“他们的房子能跟我的比吗？”老头站起身，指了指身后的宅院，“我这院子大，采光好，离镇中心也近，一千块钱绝对值。你们要是觉得贵，就去别处看看。”
林正宏看着怀里疲惫的晓冉，又看了看天色，知道再找下去也未必能找到合适的。他咬了咬牙：“行，一千就一千，我们先租三个月。”
老头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笑容：“行，我现在就带你们去看房。”他站起身，领着他们走进院子，边走边说，“你们放心，我这房子绝对好，就是有个条件，你们不能在院里随便折腾，也不能把外人带进来。”
林正宏点点头，跟着老头走进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棵果树，墙角堆着一些柴火，虽然不算整洁，但确实比他们之前看到的几户人家强。空房在院子的东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墙壁有些斑驳，墙角还结着蜘蛛网。
“这房子确实有点旧。”苏婉皱了皱眉。
“旧是旧了点，但结实。”老头说，“你们要是想住，今天就能搬进来，先交一个月的租金和五百块押金。”
林正宏掏出钱包，刚要拿钱，就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议论声：“老李头这是要发财了，把房子租给城里老板，一千块一个月”“我看这老板肯定没安好心，说不定是来圈地的”“等着看吧，用不了多久，他肯定会后悔的”。
林正宏拿着钱的手顿在半空，心里五味杂陈。他看着院子里好奇地打量着果树的晓冉，又看了看身边满脸担忧的苏婉，最终还是把钱递给了老头：“成交。”
老头接过钱，数了数，塞进衣兜，递给林正宏一串钥匙：“钥匙给你，有什么事随时找我。”说完，他转身走出院子，嘴里还哼着小曲。
林正宏打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他把登山包放在地上，转身对苏婉说：“我们先收拾一下，今晚就能住进来。”
晓冉抱着油灯，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果树，小声说：“爸爸，这里的人好像不喜欢我们，我们还要在这住吗？”
林正宏走过去，摸了摸女儿的头，看着窗外那些依然在偷偷打量他们的镇民，眼神坚定：“要住。总有一天，他们会接纳我们的。”
苏婉叹了口气，开始整理行李：“我们慢慢来，总会好的。”
林正宏点点头，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打扫房间。扫帚划过地面，扬起一阵灰尘，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他看着窗外陌生的小镇，听着镇民们隐约的议论声，突然意识到，这场寻光之旅，比他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但他没有退缩——他已经告别了那个冰冷的黄金笼，就必须在这个陌生的小镇，找到那束能照亮人心的微光。他握紧拳头，继续打扫房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遇到多少困难，他都要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