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砸在柏油路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江城西郊,一辆警车闪着红蓝灯光停在张家宅院门前。张启云站在屋檐下,看着眼前泪眼婆娑的林晚晴,心中五味杂陈。
“启云,真的……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林晚晴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张启云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撞人的是你开的车,晚晴。酒驾致人重伤,至少要判五年。你是林家的独女,你爸爸刚做完心脏手术,受不起这个打击。”
“可那是意外!我不是故意的!”林晚晴哭得浑身颤抖,“那人突然冲到马路上,我根本来不及——”
“监控显示你当时车速八十,血液酒精浓度超标。”张启云打断她,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认命般的疲惫,“而且,你当晚确实喝了酒。”
三小时前,林晚晴那辆红色跑车撞倒了一个深夜下班的建筑工人。人还躺在IcU,生死未卜。而林晚晴,这位江城林家的掌上明珠,在最初的惊慌失措后,第一时间拨通了张启云的电话。
不是打给律师,不是打给父母,而是打给了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启云,我该怎么办?我会不会坐牢?爸爸知道了会受不了的……”电话那头,她的声音里满是绝望。
张启云握着手机,看着窗外张家老宅——这座曾经门庭若市的宅院,如今因父亲生意失败而显得萧索。他又想起林晚晴父亲林建国躺在病床上苍白的面容,想起两家几十年的交情,想起林晚晴十八岁生日时许下的婚约。
“别怕。”他当时对着电话轻声说,“我来处理。”
现在,警车已经来了。
“张先生,你确定要承认是你驾驶的车辆?”为首的警官姓陈,四十多岁,眼神锐利,“作伪证、顶替他人罪责,这是重罪。”
张启云点头:“是我开的车。晚晴当时坐在副驾驶。”
林晚晴猛地抬头,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却在张启云平静的眼神中哽住了。
陈警官叹了口气,递过一份文件:“签字吧。伤者家属情绪激动,要求严惩肇事者。这个案子……不好办。”
张启云接过笔,在空白处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工整,一丝不苟,就像他二十三年来的人生——规规矩矩,从未行差踏错。
直到今天。
手铐扣上手腕时,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启云!”林晚晴突然扑上来,紧紧抱住他,“我会等你的!不管多少年,我都等你出来!我们家的资源,我会让爸爸动用所有人脉,争取减刑,争取早日……”
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哽咽,热气拂过颈侧,带着香水与泪水混合的味道。
张启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照顾好自己。”
警车启动时,他透过雨水模糊的车窗,看见林晚晴站在宅院门口,身影在雨中越来越小。她用力挥手,嘴唇翕动着,像是在重复那句承诺。
副驾驶的年轻警察忍不住开口:“张先生,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三年起步,可能更久,你这辈子……”
张启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
值得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小到大,林晚晴闯的祸都是他收拾残局。小学时她打碎教室玻璃,是他站出来认错;中学时她考试作弊,是他顶了处分;大学时她和人打架,是他去道歉赔钱。
这一次,不过是代价最大的一次罢了。
而张家如今风雨飘摇,父亲张明远半年前投资失败,欠下巨债,一病不起。母亲日夜操劳,白了头发。如果林晚晴入狱,林家势必崩塌,两家几十年的情分也就断了。
况且,林建国是他父亲的老战友,当年救过父亲的命。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盘旋,像一团理不清的线。
警车驶入看守所时,天色已暗。办理入狱手续,换上囚服,编号“7436”。当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闭时,张启云终于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世界。
牢房里还有三个人。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一个瘦小猥琐的中年人,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张启云被安排在靠门的下铺。
“新来的?”光头斜眼看他,“犯什么事儿?”
“交通肇事。”张启云简短回答。
光头嗤笑一声:“撞死人了?”
“重伤。”
“有钱赔吗?”
张启云沉默。
光头站起身,一米八几的个头在狭小的牢房里显得压迫感十足。他走到张启云面前:“小子,这儿有这儿的规矩。新人进来,得孝敬孝敬前辈。家里送钱来了吗?”
张启云摇头:“没有。”
这是实话。张家现在的情况,连请律师的钱都拿不出来。
“没钱?”光头眼神一冷,“那就用别的孝敬。”
拳头挥过来时,张启云本能地抬手格挡。但他一个从小练书法、弹钢琴的富家少爷,哪里是这些常年打架斗殴者的对手。几拳下来,他已经被打倒在地,嘴角渗血。
“住手!”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张启云艰难地转头,看见最里侧的上铺坐起一个老人。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只能隐约看见花白的头发和胡须。
光头似乎对老人颇为忌惮,啐了一口:“老东西,少管闲事!”
老人缓缓下床,动作出奇的轻灵。他走到张启云身边,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搭在他手腕上。
“根骨不错。”老人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可惜了,经脉淤塞,体质虚弱。”
光头还想说什么,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那么一眼。
光头突然僵住了,额头上冒出冷汗,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回自己床上,再不敢出声。
张启云被老人扶起,靠在墙边。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包,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在他胸口几处穴位轻轻刺下。
一股暖流突然从针尖涌入,在体内缓缓流转。疼痛减轻了,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前辈,您是……”张启云惊疑不定。
老人收起银针,回到自己铺位,只留下一句:“睡吧。明天开始,我教你些东西。”
那一夜,张启云辗转难眠。身上的疼痛,对未来的茫然,还有林晚晴最后那句“我会等你”在耳边回响。
他不知道,铁窗外,林家宅邸灯火通明。
林晚晴擦干眼泪,对父母说:“启云已经认罪了。爸,您动用关系,一定要让他早点出来。”
林建国躺在病床上,叹了口气:“晚晴,苦了那孩子了。你放心,爸不会亏待他。等他出来,你们的婚事照常,我会把公司股份分给他一部分作为补偿。”
“谢谢爸。”林晚晴低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窗外,雨停了,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清冷的光洒在江城街道上。
看守所里,张启云在朦胧中看见老人盘膝坐在铺上,周身似乎有淡淡的白气流转。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再定睛看时,老人已经躺下,呼吸均匀,仿佛从未动过。
“三年……”张启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计算。
他以为最多三年。
他以为出狱后,林晚晴会在门口等他,两人会像从前一样。
他以为张家能撑过去,父母会为他骄傲,因为“他保护了该保护的人”。
他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向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向。
而这一切,都始于今夜他签下的那个名字,和手腕上这冰冷的编号。
铁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照亮了他脸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也照亮了老人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根骨清奇,心性纯良……玄机三百年,终于等到一个合适的传人了。”老人在心中默念,随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气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雾,缓缓飘向张启云,融入他的呼吸之中。
张启云忽然觉得身体一轻,沉沉睡去。
梦中,他看见一条金色的龙从深渊中腾起,冲破层层云雾,直上九天。
龙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眼睛,竟与牢中老人的眼睛一模一样。
黎明将至。
第一缕晨光透过铁窗的栅栏,落在张启云脸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的三年,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