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珠的红色雪佛兰在公寓楼下悻悻离去,并未在陈嘉树心中留下太多涟漪。对付这种背景深厚、心高气傲的女人,适当的冷落远比热切的迎合更有效。
他将注意力转回书桌,上面摊开着卢作孚寄来的民生公司首月运营简报。
数据详实,显示渝合航线客货流量稳步提升,虽利润微薄,但势头良好。简报末尾,卢作孚委婉提及,为应对可能增加的运力需求及潜在竞争,公司正在寻觅第二艘合适的二手轮船,但资金方面略显捉襟见肘。
陈嘉树提笔,在信笺上快速写下几条意见,主要是关于成本控制的细节,并同意在合理的价格范围内,由“嘉树商贸行”为民生公司购买第二艘船提供部分贷款支持,但要求以公司部分股权或未来运费收入作为抵押。
亲兄弟,明算账,这是他的一贯原则。
刚封好信,周世昌便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陈先生,江北那边,赵德明发来急电。”他递上一张电文纸。
电文是经过加密的简码,翻译过来只有寥寥几字:“货已集,路遇阻,狼群环伺,盼援。赵。”
陈嘉树眼神一冷,又是江北,民国江湖可真够险恶的。
“狼群环伺”,意味着盯上这批货的,不止一方势力,情况可能比想象的更复杂。
“具体什么情况?”陈嘉树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赵德明在苏北弄到了一批品质极佳的钨砂矿,还有几套据说是从前清机器局流出来的精密量具和部分残缺的造船图谱。本来谈好了走内河小船分批运出,但消息似乎走漏了。”
“现在不光原本盘踞水道的‘漕帮’要收重税,连当地新上任的税警团也盯上了,说这批货‘来历不明’,要扣下查验,实际上是想敲一笔大的。两边僵持不下,赵德明带的人手不够,被困在当地,动弹不得。”
周世昌语速很快:“漕帮要钱,税警团要权也要钱,赵德明夹在中间,货提不走,人也走不脱。”
陈嘉树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情况比预想的更麻烦,涉及到了官面上的人,硬碰硬绝对不行,报官更是自投罗网。
“税警团带队的是谁?查清楚底细了吗?”陈嘉树问道。
“查了,是个姓钱的队长,叫钱禄,原来是地方保安团的一个小头目,花钱买了个税警团的缺,为人贪婪,吃相难看,据说此人有些官面背景。”
“钱禄…”陈嘉树沉吟片刻,脑中飞速搜索着可能与此人相关的信息,他忽然想起,之前周世昌在打理关系时,似乎提过南京财政部一位姓钱的次长,也是苏北籍。
“世昌,南京财政部那位钱次长,和这个钱禄,有没有可能……”
周世昌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您是说……?我立刻去查!”
一天后,周世昌带来了确切消息:“陈先生,查清楚了!这个钱禄,果然是南京钱次长的远房侄子!仗着这层关系,才在地方上如此跋扈。”
陈嘉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就好办了。
他没有选择直接去找钱次长,那样太露痕迹,也容易欠下大人情。
他让周世昌通过特殊渠道,给南京的钱次长送去了一份“小礼物”——不是金银,而是两张上海百乐门永不限量的贵宾卡,以及一张数额恰到好处、存放在上海外资银行的、以“生意分红”为名目的礼金存单。
随附的信件措辞谦恭,只说是“同乡后辈”的一点心意,仰慕次长清名,绝口不提钱禄和江北货事。
同时,他亲自拟了一封给赵德明的密电,指示他:“暂缓出货,稳住。找机会,单独约见钱禄,不提货物,只说是‘南京钱次长家乡人’,想请他‘指点迷津’,了解地方‘规矩’,见面时,将这份上海汇丰银行的‘咨询费’凭证给他看。”
凭证上的数字,足以让钱禄动心,又不会太过夸张。
这是一招隔山打牛。钱禄看到“南京叔父”的关系若隐若现,又见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只要不是蠢到家,就知道该怎么做。
他若是去核实,而钱次长那边,收到来自上海的“孝敬”,对于家乡子侄的“小事”,多半会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可能暗示钱禄行个方便。
至于漕帮那边,一旦官面上的压力解除,失去了税警团的倚仗,再用钱开路,或者施加点别的压力,就好办多了。
“告诉赵德明,见了钱禄,态度要恭敬,话要点到即止。剩下的,让他自己领悟。”陈嘉树吩咐道。
“是,陈先生。”周世昌由衷佩服,东家这手段,既解决了问题,又不着痕迹,还顺便搭上了一条可能有用的人脉。
处理完江北的危机,陈嘉树揉了揉眉心,这些官商勾结、江湖纷争,虽能借力打力,却也耗费心神。他正欲休息片刻,公寓的门铃却被按响了。
周世昌不在,陈嘉树亲自走到门廊,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的,竟是去而复返的白秀珠。她换了一身鹅黄色的洋装,俏生生地立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食盒,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委屈和倔强的神情。
陈嘉树微微皱眉,但还是打开了门。
“陈先生,你可真难找。”白秀珠不等他邀请,便自顾自地侧身进了客厅,将食盒放在茶几上,“刚才在楼下等你,肚子都饿了,顺便买了些点心,想着你也许也没吃,就上来碰碰运气。”
她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邻居串门,丝毫不见方才被拒之门外的尴尬。
陈嘉树关上门,看着她:“白小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白秀珠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做工精致的西点,“就是刚才在音乐会没吃饱,想来蹭杯茶喝,陈先生不会连杯茶都吝啬吧?”
她抬起眼,目光盈盈地看着他,带着一丝挑衅,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陈嘉树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觉得有些好笑,这位白大小姐,倒是能屈能伸。
他走到酒柜旁,倒了两杯威士忌,递给她一杯:“茶没有,酒倒有。”
白秀珠接过酒杯,指尖与他轻轻一触,随即收回:“酒也行。”她抿了一口,环顾了一下陈设简洁的客厅,“陈先生这里,倒是清静。”
“比不得白小姐府上热闹。”
“热闹有什么用?都是些虚情假意。”白秀珠放下酒杯,语气忽然低沉了些许,带着点自嘲,“有时候,反倒觉得陈先生这里,更真实些。”
陈嘉树不动声色,晃动着杯中的酒液,没有接话。
白秀珠似乎也不指望他回应,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上次跟你提王参事的事,你觉得我在画饼,空手套白狼。”
她抬起头,目光直视陈嘉树:“但我白秀珠也不是只会靠家里关系的草包,王参事或许能量有限,但有些消息,未必是空穴来风。”
她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我收到风声,南京方面,确实有意整顿航运,而且……很可能首先拿勾结外轮、把持运价的某些买办开刀。这里面,既有风险,也有机会,就看陈先生,敢不敢接了。”
陈嘉树眼神微动,这个消息,与他通过其他渠道了解的零碎信息能够相互印证,比之前那个虚无缥缈的“便利”要实在得多。
“哦?愿闻其详。”
“详情现在还不能说,需要等更确切的消息。但我可以保证,一旦消息证实,我能帮陈先生的民生公司,拿到第一批内河航运的‘特许整顿试点’资格。有了这个名头,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白秀珠看着陈嘉树,眼神灼灼:“当然,这事成了,我也不能白忙活,我要民生公司一成的干股,不过分吧?”
一成干股,换一个可能带来巨大政策红利的“试点”资格,这笔交易,听起来似乎比之前有诚意。
陈嘉树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权衡这个消息的真伪,以及白秀珠在其中能起到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判断,接受这笔交易,会给自己带来多少潜在的牵制。
“此事关系重大,我需要考虑。”陈嘉树最终说道,“而且,民生公司非我一人所有,还需与卢作孚先生商议。”
白秀珠似乎料到他不会立刻答应,也不纠缠,站起身,嫣然一笑:“好,那我等陈先生的消息。这点心,就当是赔礼,也是定金。”她指了指桌上的食盒,转身走向门口。
走到门边,她又回头,眼波流转:“对了,陈先生,下次我若再来拜访,可别再让下人说你‘不在’了哦。”
说完,她拉开门,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陈嘉树看着关上的房门,又看了看茶几上那盒精致的点心,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张婉卿寄来的那本手抄诗集,指尖拂过那娟秀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