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午后，陈嘉树应约再次来到财政部大楼。与上次略显压抑的气氛不同，宋子明办公室内茶香氤氲，这位财政次长眉宇间带着一丝轻松。
“嘉树，坐。”宋子明亲自斟了一杯茶推过来，“你那个要求日资公开资产明细的方案，效果出奇的好。几家大的日本商社，如三井、三菱，为了拿到承销份额，倒也配合，提交的资产清单颇为详实，让我们摸清了不少底细。只有两家规模较小的，以商业机密为由拒绝，已被自然排除在外。”
陈嘉树微微欠身，双手接过茶杯：“是次长运筹帷幄，晚辈只是提了个不成熟的想法。能对大局略有裨益，已是荣幸。”
“不必过谦。”宋子明摆摆手，眼中带着赏识，“这份明细，价值不菲。外交部那边也无话可说，我们既展现了开放态度，又掌握了主动权。你认购的那六十万公债，首批款项已经到位，相关手续顾敏会帮你办妥。”
“多谢次长。”陈嘉树知道，这不仅仅是钱到位，更是宋子明认可并履行庇护承诺的信号。他略一沉吟，道：“次长，关于日资在江苏，特别是对锑矿的动向，晚辈近期通过一些渠道，隐约听到些风声，似乎他们并未死心，可能在寻求其他途径。”
宋子明神色不变，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跳梁小丑，不足为虑。江苏不是东北，容不得他们肆意妄为。此事我已知晓，自有安排。”他话题一转，“倒是你，永利扩建，资金筹措得如何了？若有所需，政府方面或许可以提供一些低息的实业贷款。”
这是投桃报李，也是进一步拉拢。陈嘉树心中明了，但深知拿政府的钱束缚太多，不利于他后续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资本操作。
“多谢次长关怀。”他面露感激，随即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难色，“只是目前扩建方案尚在最后论证，侯博士对新技术引进要求极高，资金需求数额和投入节点还未最终确定。待方案明晰，若届时仍有缺口，定向再向次长求助。”
宋子明闻言不再坚持，转而问起与民生公司合作的事宜，陈嘉树一一作答，重点强调了此举对稳定民族化工产业链、对抗日清汽船挤压的意义，深深契合了南京政府当下提倡的“国民经济建设”口号。
离开财政部时，顾敏送他出来，低声道：“嘉树兄，你让我留意的那几家有外资背景的银行近期的资金动向，有些眉目了。似乎有不明来源的美元资金在通过他们流入，规模不小，但去向极为隐蔽。”
陈嘉树眼神一凝：“多谢顾兄，烦请继续留意，特别是与日本商社有关的资金划转。另外，帮我搜集一下近期所有关于‘关税’的官方吹风和内部讨论纪要，无论大小。”
顾敏心领神会：“明白。关税问题近来确实争论颇多，我会留意的。”
回程的汽车上，陈嘉树闭目养神，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宋子明的庇护初步稳固，公债资金回笼部分缓解了压力，但永利扩建的巨额资金缺口仍是悬在头顶的剑。
伊藤信介那边，诱饵已经抛出，就看对方何时以何种方式咬钩。
而顾敏提及的异常资金流动，以及他记忆中将至的“关税库券”风波，都预示着更大的资本暗流正在涌动。他必须在这片暗流中，精准地抓住属于自己的机会。
接下来几天，陈嘉树刻意保持着“筹款”的忙碌姿态，频繁出入几家有影响力的华资银行和钱庄，但洽谈的结果，经由白秀珠“不经意”地透露给伊藤信介的秘书，均是“因抵押不足或条件苛刻未能达成”。
同时，他通过周世昌控制的几条隐蔽渠道，开始小规模、分散地吸纳市面上一些信誉尚可但价格偏低的旧政府债券和短期商业票据。
这些操作不为盈利，只为维持资金流动的表象，并测试市场的反应，为他未来真正的大动作预热和练兵。
这日晚间，陈嘉树与白秀珠在书房对坐。桌上摊开着《沪上商情快讯》整理出的近期大宗商品价格走势图。
“伊藤那边似乎有些等不及了。”白秀珠将一杯温好的黄酒放到陈嘉树手边，“他的秘书今天又旁敲侧击，问我你那幅‘古画’估价如何了，并暗示正金银行的贷款条件可以进一步放宽，甚至可以考虑信用贷款，只要你愿意在‘适当的时候’为他们提供一些‘商业咨询’。”
“商业咨询？”陈嘉树嗤笑一声，目光仍停留在图表上，“无非是想在我的实业体系里钉下钉子，或者获取内部信息。告诉他们，画作估价需时，而且舍不下祖传之物，正在考虑其他办法。”
他点了点图表上的生丝价格曲线，“你看，江浙生丝价格近期波动异常，背后有日资托盘收购的影子。他们一边在矿产上碰壁，一边也没放松对战略物资的掌控。”
白秀珠凑近细看，发梢轻轻拂过陈嘉树的手臂：“确实。他们在华的资金调动频繁，目标明确。我们是否要做些什么？”
“暂时不必。小不忍则乱大谋。”陈嘉树摇摇头，深吸一口气，鼻尖萦绕着白秀珠身上淡淡的馨香和酒气混合的气息，让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我们的核心是永利扩建和接下来的金融操作。伊藤这条线，吊着就好。你下次接触时，可以‘无意间’透露我可能不得不接受一家英国洋行的苛刻贷款条件，表现得无奈些。”
白秀珠了然：“欲擒故纵，再加点醋？”
“没错。”陈嘉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温热的酒液滑入喉中，“让他有点紧迫感。另外，留意他身边那个小野寺武官的动向，军方的人直接插手商业，所求必定更大，也更危险。”
就在这时，周世昌敲门进来，脸色凝重：“先生，刚收到上海那边的紧急电报，文华印务的机要车间昨夜险些被撬，值班的人发现得早，对方没能得手，但身手利落，不像普通毛贼。”
陈嘉树眼神骤然锐利：“丢了什么吗？”
“没有。按您的规矩，所有敏感资料当日清点入库，他们什么都没找到。但……来人似乎对印刷车间内部布局很熟悉，直奔预留的机要区域而去。”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文华印务是他们信息网络的核心节点之一，也是未来计划中重要的舆论和……特殊印刷基地。
“查。”陈嘉树的声音冷了下来，“内部排查，外部盯紧。看看是冲着我来的，还是冲着《商情快讯》掌握的某些信息来的。让上海那边加强戒备，所有备份资料转移至新设的安全屋。”
“是。”周世昌领命，迅速离去。
白秀珠面露忧色：“会不会是伊藤……”
“不一定。”陈嘉树沉吟道，“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其他觊觎我们信息的对手，甚至可能是南京这边某些想抓我把柄的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南京城沉沉的夜色，“看来，仅仅示弱还不够，得让有些人知道，我陈嘉树不仅有软肋，也有碰不得的逆鳞。”
他转身，对白秀珠道：“联系我们在上海巡捕房的关系，把这件事闹大一点，就说文华印务遭匪徒觊觎，损失了些财物，要求加强巡逻保护。再把我们掌握的一些关于上海黑市流通日货、冲击民族工商业的边角料，匿名捅给几家关系好的报社。”
“打草惊蛇？”白秀珠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也是敲山震虎。”陈嘉树目光幽深，“把水搅浑，让暗处的人有所顾忌。同时，我们内部要立刻启动应急程序，所有联络方式、备用据点，全部检查更新一遍。”
接下来的两天，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陈嘉树旗下的几大体系都进行了一次无声的清洗和加固。
上海报界果然就“日货走私”和“民族企业安全”问题掀起了一轮小规模的讨论，虽未直接指向伊藤等人，但也营造了一种微妙的紧张氛围。
伊藤信介那边似乎暂时收敛了些，没有再急切地催促贷款之事，只是通过白秀珠表达了“关切”，并重申愿意提供“安全保障方面的咨询”。
这天下午，陈嘉树正在下榻的寓所书房里审阅周世昌从上海发来的明远机械厂运营报告，顾敏突然亲自找来，脸色带着一丝兴奋。
“嘉树兄，有重要消息。”顾敏将他拉到书房内侧安静处，低声道，“部里高层闭门会议基本定调，为弥补财政缺口，稳定币制，发行‘关税库券’已成定局，预计明年初就会正式公布发行细则！而且，为了快速募集资金，初期认购条件可能会非常优厚，折扣力度很大！”
陈嘉树心中巨震，脸上却保持平静：“消息可靠？具体方案可有流出？”
“绝对可靠！方案细节还在争，但大方向已定。主要是以海关关税余额作为担保，信誉度会比一般公债高很多。”顾敏语气肯定，“这是内部绝密，我也是偶然得知。嘉树兄，这可是机会！”
“确实是机会……”陈嘉树若有所思。这比他记忆中“关税库券”正式登台的时间点略早了一些，但大势不变。
优厚的认购条件意味着巨大的套利空间，这正是他等待的，完成资本快速增值，填补永利资金缺口，甚至为后续更大布局积累本钱的关键一役。
“顾兄，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再对外人言。”陈嘉树郑重道，“我需要更详细的内部评估报告，关于发行总额、预期折扣、偿还期限等一切可能获取的信息。”
“明白，我会尽力。”顾敏点头，“另外，宋次长似乎也有意让一些‘可靠’且有实力的商人参与前期筹备讨论，或许会征询意见，嘉树兄要做好准备。”
送走顾敏，陈嘉树独自在书房内踱步。窗外传来的隐约市声掩盖了他内心的波澜。
猎物终于要进入伏击圈了。
但他必须谨慎，如何在宋子明眼皮底下，合理合法地调动大量资金参与这次投机，并能精准地在高位套现，而不引起怀疑甚至忌惮，需要极其精巧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