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政部的会议室里，红木长桌光可鉴人，茶香取代了以往的烟草气息。
宋子明端坐主位，两侧是几位部内要员、央行代表，以及包括陈嘉树在内的五六位被选中的“金融顾问”。
这些顾问，有华资银行的实力派，也有在实业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行尊，陈嘉树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坐在靠近末席的位置，神情专注而谦逊。
“诸位，关税库券发行在即，意义毋庸赘言。”宋子明开门见山，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今日请诸位来，非为虚礼，是要听真话，听实话。如何确保发行顺利，如何稳定后市，诸位皆是一时俊杰，望畅所欲言。”
会议的前半段，几乎是几位银行家和老行尊的舞台。
他们引经据典，谈论着国际公债发行的惯例，国内资本的习性，风险管控的必要，言辞谨慎，面面俱到，却总让人觉得隔靴搔痒。
陈嘉树一直安静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二，并不急于发言。他在观察，观察宋子明的反应，观察其他人的立场。
轮到一位头发花白的实业家发言，他忧心忡忡地提到：“……发行成功固然好，但若让投机之徒从中牟取暴利，恐非国家之福，亦会挫伤真正支持建设者的信心啊。”
这话引来了几声附和。
宋子明不置可否，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陈嘉树。
陈嘉树知道，该他上场了。他轻轻清了清嗓子，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过来。
“宋次长，诸位前辈，”陈嘉树微微欠身，声音清晰而平和，“方才李老所言，振聋发聩。晚辈浅见，遏制投机，关键在于疏导，而非堵塞。”
他顿了顿，见无人打断，便继续道：“首期发行，设定较高折扣，其本意便是让利与民，快速募集资金。此乃‘势’。势已成，资本逐利，如水就下，乃是天性。若强行压制价格，恐适得其反，令观望资金却步，反不利于发行。”
“那依陈先生之见，该如何疏导？”一位央行代表扶了扶眼镜，饶有兴趣地问。
“关键在于预期管理。”陈嘉树从容应答，“首先，财政部和央行需明确表态，支持库券在合理价位上的正常流通，肯定早期认购者对国家建设的贡献。”
“其次，可暗中设定一个‘心理价位上限’，一旦市价接近或触及此线，便可通过指定机构小幅释出储备库券，或发布稳定市场的温和言论，引导价格平稳回落。如此，既允许市场在合理范围内发现价格，完成初期资本利得，又能防止价格失控，形成恶性投机。让投机者知难而退，让投资者安心持有。”
宋子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陈嘉树的观点，与他内心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且更具操作性。
“嘉树所言，不无道理。”宋子明缓缓开口，定了调子，“库券并非一锤子买卖，后续发行还需市场信心。初期让市场活跃些，只要不失控，未必是坏事。这个‘心理价位’和预期管理，值得研究。”
会议结束后，宋子明特意将陈嘉树留了片刻。
“嘉树，你的见解，总是能切中要害。”宋子明语气温和了许多，“顾问团以后要常态化，你要多费心。另外，永利扩建，若还有困难，不必硬撑。”
“多谢次长提点。”陈嘉树态度恭谨，“永利之事，正在设法，若能得次长关怀，在设备进口通关和部分技术引进上提供便利，则感激不尽。”
“这个好说。”宋子明点点头，“我会跟相关部门打招呼。”
离开财政部，陈嘉树坐进汽车，脸上才露出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顾问的身份，宋子明的认可，以及可能获得的政策便利，都让他在这场金融博弈中，占据了更为有利的位置。
回到寓所，白秀珠迎上来，递上一份电报：“上海来的，世昌。”
陈嘉树快速浏览，内容是暗语，翻译过来是：“旧债吸纳按计划完成七成，市场已有反应，价格微升。黑虎帮暂时沉寂，但三友洋行近期与公共租界工部局接触频繁。另，杜先生递话，愿‘交个朋友’。”
“告诉世昌，库券公告明日见报，按预定计划，第一时间抢购首期份额。旧债吸纳暂停，准备置换。”陈嘉树迅速下令，“另外，回复杜先生，陈某感谢他的好意，日后必有回报。”
第二天，《中央日报》及各大报刊均在头版刊登了国民政府发行关税库券的公告，总额六千万，首期两千万，八五折认购，旧债可置换等关键信息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整个金融市场炸开。
上海、天津、武汉、广州……所有的交易所、银行、钱庄都陷入了沸腾。巨大的折扣意味着几乎确定的暴利，无数资金闻风而动，电话线被打爆，交易员们声嘶力竭。
陈嘉树坐在南京寓所的书房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周世昌从上海不断传来最新进展。
“先生，我们通过十几个分散账户，已经抢购到首期额度的百分之三！”
“先生，旧债置换通道开启，我们手里的旧债按照九折置换，相当于又吃了一层折扣！”
“市场反应剧烈，市价在发行价基础上已经上浮百分之五！”
一切都在按照预想的方向发展，甚至更快。资本的狂潮一旦掀起，其力量远超个体想象。
陈嘉树盯着墙上挂着的日历，计算着时间。他知道，这种疯狂的上涨不可能持续太久，宋子明和他提到的“心理价位”和“预期管理”很快就会发挥作用。他必须在官方出手干预，价格达到阶段性高点之前，完成大部分仓位的套现。
“通知我们所有的账户，”陈嘉树对着电话沉声道，“当市价达到面值的九八折时，开始分批出货，三天内，必须出清我们首期认购和置换份额的七成。记住，是分批，缓慢，绝不能引起市场恐慌。”
挂断电话，他揉了揉眉心。
白秀珠拿着一份刚破译的电文走进来，脸色有些古怪：“伊藤信介约我见面，地点……在上海日本领事馆。他说，有关于‘共同朋友’的‘新发现’，希望能当面告知。而且，他特意提到，小野寺武官也会在场。”
陈嘉树的目光骤然锐利。
伊藤选择在这个敏感时刻，在上海约见，并且拉上军方人物……这绝不仅仅是告知“新发现”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次摊牌，或者，是施加最终压力的前奏。
金融战正到关键时刻，伊藤的动向，无疑是在他背后，又抵上了一把冰冷的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