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关二五附税国库券的收购行动,在周世昌小心翼翼的操作下,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汇入市场。
价格依旧低迷,市场信心涣散,偶尔有几笔稍大的买单出现,也很快被淹没在更大的抛售潮中,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陈嘉树每日审阅着周世昌送来的吸筹进度报告,脸色平静无波,北伐胜利是确定的大势,他并不担心,他只关心如何能吃到更多的筹码。
这天,周世昌送来了一份意外的“礼物”——一整套国民政府近期发布的财政公报、会议纪要甚至部分内部讨论的摘要,内容涉及整顿税收、稳定金融的初步构想。
来源隐秘,据说是通过特殊渠道,从某个小官僚手中流出。
“陈先生,这些东西…有用吗?”周世昌看着那些枯燥的公文,不明所以。
陈嘉树快速翻阅着,超凡的记忆力让他瞬间捕捉到几个关键信息点:国民政府试图维持海关税收的独立性、有意整顿混乱的国内公债市场、对维系政府信用有初步共识…这些零碎的信息,与他所知的历史走向相互印证。
“有用。”陈嘉树放下文件,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把这些信息,用最客观、最平实的语言,拆解成不起眼的小段,夹杂在《快讯》后续几期的‘政策风声’或‘南北要闻’栏目里,不要评论,只陈述。”
他要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指向明确的信息,一点点地、潜移默化地改变特定读者群体的预期。
“另外,”陈嘉树补充道,“让我们在武汉的人,想办法接触一下财政部或实业部里,那些不得志、但有真才实学、又对现状不满的年轻官员,不必许诺什么,先建立联系,听听他们对时局的看法。”
周世昌心领神会,这是东家在做更长远的布局。
几天后,陈嘉树再次收到了嘉兴张府的请柬。
这次是张婉卿的亲笔,字迹清秀灵动,措辞依旧含蓄雅致。
信中提到,她近日读了一些西方经济史的书籍,有些困惑,又忆及陈嘉树此前在《快讯》中某些关于“资本与实业”的论述,想向他请教,并随信附上了一篇自己的读书札记。
札记篇幅不长,但思路清晰,引证得当,不仅梳理了西方工业革命中金融资本的作用,更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观西洋之崛起,资本如水,催生实业巨轮。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资本逐利忘义,空转虚耗,与国何益?与民何益?”
陈嘉树看着这篇札记,对张婉卿的评价又高了一层。这个时代的闺秀,能跳出风花雪月,思考时局,关注切实的问题,殊为不易,她不仅是个点缀书房的花瓶,更像一株能够独立思考的兰草。
他认真回信,没有空谈道理,而是结合上海滩近期的橡胶风潮和公债市场现状,分析了资本在不同情境下的双重性,并指出:
“资本本无善恶,如水无定性。关键在于疏导与驾驭,使其流向实业,则为活水,滋养万物;任其空转投机,则为祸水,淹没良田。吾辈之责,或在于筑渠引水,而非因噎废食。”
随回信寄出的,还有几本他让周世昌搜集的、关于美国铁路建设和德国工业崛起过程中金融作用的英文书籍的译本。
几天后,张婉卿的回信到了,信中对他的见解表示钦佩,并提出了更多细节问题。
随信还附上了一小盒新焙的龙井茶,言明是家中茶园所出,请他“品鉴”。
一来二去,两人通过书信,建立起一种基于学问探讨和精神共鸣的、微妙而频繁的联系。
俩人互相欣赏,一种若有若无的情愫,在这笔墨往来间悄然滋生。
就在陈嘉树与张婉卿书信往来越发密切之时,债市的风向,开始了他预料之中的转变。
北伐军攻克杭州,兵锋直指上海。
消息传来,上海租界一片哗然,恐慌情绪一度达到顶点,然而,与恐慌同时出现的,是一些微妙的变化。
几家颇有影响力的外国通讯社,开始报道国民政府试图稳定财政的努力;部分华资银行,在观望许久后,开始试探性地小量买入那些被打压至谷底的公债;更重要的是,《沪上商情快讯》上那些此前无人留意、关于国民政府财政整顿的“中性”消息,开始被一些敏锐的投资者重新翻出来咀嚼。
市场的悲观预期,如同坚冰,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陈嘉树知道,时机快到了。
“世昌,我们手里,现在有多少筹码了?”
周世昌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按票面价值算,已经超过十万大洋了!平均成本极低!”
“还不够。”陈嘉树摇头,“趁着现在价格还有反复,市场将信将疑,继续吸筹。另外,把我们之前准备好的那几篇分析‘公债价值与政府信用关系’的文章,在《快讯》下期头版刊发,语气可以比之前…稍微肯定一点。”
“是!”周世昌领命,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金币碰撞的悦耳声音。
转折点比陈嘉树预想的来得更快。
北伐军成功控制上海,并未出现预想中的混乱,反而迅速与列强达成谅解,维持了租界的秩序,国民政府的权威,在上海滩骤然树立起来。
几乎是一夜之间,那些曾被视若敝履的江海关二五附税国库券,身份陡变!
市场终于意识到,这些公债背后,是一个得到国际承认、控制着中国最富庶地区的新政权,其海关税收的担保,变得无比坚实!
恐慌性抛售瞬间逆转为恐慌性抢购!
公债价格如同被压抑已久的弹簧,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猛烈反弹,一路冲破发行价,向着更高的位置冲刺!
交易大厅里,之前嘲笑“傻子”和“蠢货”的人们,此刻红着眼睛,挥舞着钞票,疯狂地寻找卖家,却发现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傻子。
陈嘉树设在不同经纪行的匿名账户,开始有条不紊地、分批挂出卖单,价格每上一个台阶,就抛出一部分,不急不躁,如同经验丰富的渔夫收网,将一条条肥美的鱼儿捞起。
当最后一批筹码在高位顺利脱手,周世昌拿着最终核算的账目,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声音都变了调:
“陈…陈先生!我们…我们这次…净利超过…三十万大洋!”
饶是陈嘉树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数字,瞳孔也不由收缩。
三十万!这已经是一笔足以在上海滩立足的巨款!
他看着窗外,远处外滩的建筑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这一次,他不再是那条在深水里挣扎的小虾米,他已经拥有了足够分量的资本,可以去谋划更广阔的天地。
“世昌,”他转过身,认真思量着,“这笔钱,分成四份。”
“第一份,存入我们在汇丰和花旗的保密账户,作为储备金。”
“第二份,继续由你操作,寻找下一个机会,但要更谨慎,规模控制住。”
“第三份,注入‘嘉树商贸行’,开始物色合适的实业项目,特别是…与民生相关的。”
“第四份,”他顿了顿,“我另有用处。”
周世昌强压着激动,奋笔疾书。
“另外,”陈嘉树走到书桌前,拿起张婉卿最近寄来的那封信,手指在清秀的字迹上轻轻拂过,“准备一下,过几日,我亲自去一趟嘉兴。”
周世昌愣了一下,随即恍然,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是,陈先生!”
陈嘉树的目光掠过桌上那盒散发着清香的龙井茶叶。资本的狩猎暂告段落,下一步,是该经营一些更“实在”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