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收到的匿名威胁信,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陈嘉树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
这不再是商业上的倾轧或情报上的窥探,而是直接威胁到了他身边相对纯净的关系,触碰了他内心深处为数不多的柔软之地。
怒火在他胸中翻涌,但越是这样,他表面却越是冷静,冷得像一块冰。
周世昌的动作很快。依托“暗刃”在底层社会构建的信息网络,以及通过白秀珠之前建立的一些特殊渠道撒出去的银元,线索如同被惊动的蚯蚓,开始从阴暗的角落浮现。
“先生,查到了。”两天后的深夜,周世昌再次出现在书房,身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烟土和汗液混合的气味,那是穿梭于三教九流场所留下的印记,“信是从上海法租界的一个邮筒寄出的,无法追踪具体寄信人。但信纸和剪报的油墨,经过比对,与上海本地几家小报馆使用的油墨特征高度相似。”
“上海?”陈嘉树眼神微眯。
“青帮那边呢?上次文华印务的事,另一拨人查的怎么样?”
“青帮那边递过话了,他们承认之前是收了钱,想摸一下文华印务的底,主要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插手快讯的发行或者敲点保护费,但对方要求仅限于探查,明确说了不准伤人也不准真的偷东西。至于对方是谁,青帮那边口风很紧,只说是北边来的过江龙,具体来历不肯吐。不过,他们保证不会再接与我们相关的活儿。”
周世昌顿了顿,“看来,至少有两股势力在活动。一股是北边来的,通过青帮探查文华;另一股,就是这次威胁张小姐的,可能跟我们在上海的对手有关。”
线索指向了上海,但迷雾依然浓重。陈嘉树沉吟片刻,下达了指令:
“第一,加派人手,暗中保护嘉兴张府和在上海暂居的张婉卿小姐,绝不能出任何纰漏。费用从特别账户支取。”
“第二,继续深挖那几家小报馆,看看最近有什么人特别关心过与我们或张家相关的新闻。”
“第三,”陈嘉树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白秀珠:
“秀珠,该让伊藤先生‘还’第一个人情了。他不是想提供‘安全保障咨询’吗?告诉他,我的一位朋友在上海和嘉兴受到不明人士的书面威胁,希望能借助他在上海滩的‘影响力’,帮忙探查一下是哪里来的宵小,在暗中作祟。话说得模糊些,但要强调此事令人不安,影响了我们专注于正事的精力。”
白秀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让伊藤利用他在上海的情报网去查?同时试探他的反应和能力范围?”
“没错。”陈嘉树冷笑,“伊藤在上海经营日久,耳目众多。他出面,比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效率可能更高。而且,正好看看他对我的‘重视’程度,以及他愿意为‘合作’付出多少实际的筹码。”
白秀珠领命,次日便通过秘密渠道将信息传递了过去。伊藤信介的反应比预想的还要快。不到一天,白秀珠就带回了回信。
“伊藤表示非常关切。”白秀珠复述道,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他说,上海滩龙蛇混杂,难免有些下作手段,让陈先生的朋友受惊了。他已吩咐下面的人留意这方面的风声,一有消息会立刻通知我们。他还特意强调,这只是朋友间的举手之劳,请陈先生不必挂怀,并期待与您在永利设备采购上的进一步合作。”
伊藤的“举手之劳”能起到多大作用尚不可知,但至少表明了一种姿态。陈嘉树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伊藤的能量,反而让他更加警惕。这条毒蛇,利用起来顺手,但反噬的风险也同样巨大。
张婉卿那边的威胁暂时无法根除,但加强了防护。陈嘉树亲自去电上海安抚张婉卿,并隐晦地提了一下“已托朋友打听,多加小心”,让她宽心。
张婉卿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只是轻轻说了句“嘉树兄,保重”。
处理完这突发危机,陈嘉树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即将到来的金融风暴上。
顾敏那边传来了更确切的消息,关税库券的发行细则已进入最后敲定阶段,预计公告时间就在一个月内。初期认购折扣可能高达八五折,甚至八折,并且允许部分旧债券折价置换。
巨大的利润空间如同诱人的禁果,散发着芬芳而危险的气息。
陈嘉树开始悄然调整资金布局。他指令周世昌,加快对那些与海关关联旧债的吸纳速度,但同时要求更加分散,通过更多、更不起眼的皮包公司和代理人账户进行操作,资金像溪流一样,从各个隐蔽的源头,无声无息地汇向预设的池子。
同时,他再次约见了顾敏。
“顾兄,关税库券之事,多谢提点。”陈嘉树将一个装着两根小金条的精致木盒推到顾敏面前,“一点心意,务必收下,打点关系也好,贴补家用也罢,算是我的一点谢意。”
顾敏推辞了一番,见陈嘉树态度坚决,便谨慎地收下了,低声道:“嘉树兄客气了。细则虽未公布,但大体已定。宋次长确实有意组建一个非正式的‘顾问团’,吸纳一些有见识的银行家和实业家参与讨论,名单上有你的名字。”
“哦?”陈嘉树心中一动,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位置,既能提前获取更核心的信息,又能将自己的行为置于“顾问”的合理身份之下。“不知这顾问团,具体何时启动?”
“就在这几天了。”顾敏压低声音,“嘉树兄,这是个机会,但也要谨慎。宋次长眼里不揉沙子,一切需以‘大局’为重。”
“我明白。”陈嘉树郑重点头,“实业救国,金融为辅,这个道理,嘉树始终谨记。”
送走顾敏,陈嘉树知道,最后的准备阶段到了。他需要一份既能展现“远见卓识”,又能巧妙为自己后续操作铺垫说辞的“顾问意见书”。
他伏案疾书,结合自己超越时代的金融知识和对历史走向的把握,撰写了一份关于“关税库券发行与稳定市场预期”的建议。
在文中,他强调了初期让利吸引民间资本的重要性,论证了适度投机对激活市场的积极作用,也指出了后期稳定价格、防止恶意炒作的必要性。观点平衡,立意高远,完全是一副为国为民、公允客观的姿态。
在这份意见书的最后,他轻描淡写地提及,为支持国家建设,他本人及关联企业“在能力范围内”,“初步考虑”认购一定额度的库券,以实际行动表示支持。
当他把这份意见书的草稿递给白秀珠看时,白秀珠仔细阅读后,不禁叹服:“如此一来,你未来无论认购多少,都可以解释为‘响应政府号召’、‘支持国家建设’,甚至是为了‘稳定市场’而采取的‘理性投资’行为。宋子明就算察觉你获利颇丰,也难有理由发作,反而可能觉得你识时务、有担当。”
“舆论的高地,我们不占领,别人就会占领。”陈嘉树淡淡道,“做事之前,先把道理站住,这是乱世生存的法则之一。”
几天后,财政部非正式“金融顾问座谈会”如期举行。
陈嘉树在会场表现得不卑不亢,发言既有专业深度,又懂得把握分寸,充分表达了实业界对稳定金融环境的期待,以及对政府发行库券的支持,给与会的官员和银行家留下了深刻印象。
宋子明在总结时,还特意点名表扬了他“见解独到,心系实业”。
一切都在按计划推进。
然而,就在陈嘉树以为可以全力聚焦金融战场时,周世昌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新消息。
“先生,我们监测到,除了我们,还有另外几股资金,也在暗中吸纳那些关联旧债,动作比我们更大,也更……急切。其中一股,背景似乎与日本正金银行有关。另外,上海那边传来消息,明远机械厂最近接到了几个来历不明的‘大订单’,要求苛刻,交货期紧,出的价格却异常高,感觉……像是试探。”
陈嘉树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看来,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不止他一条。而对手的试探,也从文华印务、张婉卿,延伸到了他在上海的实业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