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进入民国十七年的初秋,上海的天空显得高远了些,但“金融暗堡”书房内的空气,依旧凝滞而专注。
陈嘉树面前摊开着沈直和赵启明送来的最新美股持仓报告。
浮盈已稳步超过三十万美元,数字的增长在意料之中,但他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报告末尾,赵启明用兴奋的笔触描述着市场一片欣欣向荣,而沈直则用更谨慎的措辞标注了几个他观察到的技术指标背离现象。
他放下报告,目光投向墙上的世界地图,太平洋彼岸的那片大陆,既是未来的金山,也是他所有计划中最大的变数。
一个可靠的、来自本土的信息源,此刻显得至关重要。
这时,老周进来通报,杜镛先生来访。
陈嘉树精神一振,立刻请进,杜镛依旧是那副青布长衫的儒雅打扮,但眉宇间带着一丝风尘仆仆之色。
“陈先生,”杜镛坐下,接过陈嘉树递过的茶,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关于联络司徒先生之事,有眉目了。”
“哦?”陈嘉树目光专注,“杜先生请讲。”
“说来也巧,”杜镛啜了口茶,“家师当年结下香火情的那位洪门香主,其子侄辈正有人在旧金山司徒先生麾下做事,且颇受倚重。我通过特殊渠道,辗转将陈先生的意思递了过去。那边回话很快,司徒先生对陈先生在国内兴办实业、拒日合作的举动颇为赞赏,认为是我辈华人之光。”
陈嘉树心中稍定,司徒美堂的这个态度,是好的开端。
“司徒先生言道,陈先生所需,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已在其麾下及亲近侨胞中,物色了几位合适人选,皆是身家清白、熟悉美国商情、且心怀故土之人。这是初步的情况概要,请陈先生过目定夺。”
杜镛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笺,恭敬地递上。
纸笺上的字迹非杜镛笔迹,显然是由那边直接提供,记录了三个人的简单信息:
一位是在西海岸经营进出口贸易多年的老华侨;一位是在东部大学担任教职的年轻经济学教授;第三位,则是在纽约华尔街边缘从事掮客业务,混迹数年的华人经纪,名叫周安德烈(Andrew Zhou),其父为老金山华工,母亲是早期留学生后代。
陈嘉树的目光在三个名字上缓缓扫过。老华侨经验丰富但可能观念陈旧;大学教授理论水平高但或许缺乏市井洞察力;而这个周安德烈,混迹华尔街边缘,既懂金融,又需在底层摸爬滚打,消息灵通,且身份背景复杂,易于掌控……
“这位周安德烈,似乎颇合我用。”陈嘉树指尖在第三个名字上点了点。
杜镛点头:“司徒先生那边也提了一句,此人头脑灵活,对数字和市场敏感,只是时运不济,尚未得志。若陈先生属意,司徒先生可亲自作保,让其先试做些事情。”
“有司徒先生作保,自然稳妥。”陈嘉树当即拍板,“那就劳烦杜先生回复那边,先行接洽这位周安德烈。初期的任务,是定期写信,如实汇报美国市面见闻,特别是经济层面的细微变化,股市、地产、民众消费、银行信贷,越具体越好。报酬方面,我会让他满意。”
“好,我即刻去办。”杜镛起身,事情办得顺利,他也脸上有光。
送走杜镛,陈嘉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搭上司徒美堂这条线,意义远超找一个联络人。这等于他在海外凭空多了一张强大而隐秘的关系网,未来的航运、人才引进、乃至特殊物资的转运,都可能借助这股力量。
那个尚在构想中的 “嘉树国际公司” ,似乎找到了一个极佳的支点。
他回到书桌前,开始草拟给周安德烈的初步调查提纲,重点要求其关注那些被主流舆论忽视的“微观迹象”。
处理完这些,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张婉卿端着一壶新沏的龙井走了进来,她的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举止已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看你忙了一下午,喝口茶歇歇吧。”她将茶壶放在茶几上,声音轻柔。
陈嘉树点点头,放下钢笔,走到沙发旁坐下。张婉卿替他斟了一杯茶,氤氲的热气带着茶香弥漫开来。
“是……联络美国那边有进展了?”她轻声问。
“嗯。”陈嘉树没有隐瞒,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找到了一条可靠的渠道。一些印证我书中观点的迹象,很快就能得到验证。”
张婉卿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斟酌词句,忐忑道:“《繁荣的假象》第三章关于‘信用扩张与资本错配’的部分,初稿我已经校对完了。有些引用的数据,我核对了几处,做了标注。另外……其中关于‘群体性非理性’的论述,我觉得可以引用一点勒庞《乌合之众》里的观点,或许能让论证更丰满些。”
她说着,将几页仔细批注过的稿纸轻轻推到他面前。
陈嘉树有些讶异地拿起稿纸,上面是张婉卿清秀工整的字迹,不仅修正了几处他记忆偏差的数据来源,还在一旁用铅笔写下了简要的补充思路和参考文献。
他抬头看着她,有点刮目相看,笑着说:“婉卿,你真是帮了大忙了。这些建议非常好。”
看到他真诚的笑容和认可,张婉卿的脸颊微微泛红:“能帮到你就好。”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是那条安全线路。陈嘉树对张婉卿示意了一下,起身拿起话筒。
那边传来白秀珠干净利落的声音:“永利被扣的阀门,天津海关那边已经放行了,比预期快了两天。另外,明远机械厂第二批小型柴油机已经下线,卢作孚先生那边派人来看过,很满意,民生公司下了二十台的订单。”
“很好,日本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伊藤最近似乎安静了些,倒是他手下的小野寺,通过杜镛的人递过两次话,想探听我们四川工厂的‘安保’情况,被杜镛搪塞过去了。看来,上次的‘立威’,效果还在持续。”
“保持警惕。他们不会轻易放弃。”陈嘉树叮嘱。
“明白。”白秀珠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你的那位,情绪稳定了?”
陈嘉树看了一眼安静坐在沙发上看书稿的张婉卿,对着话筒淡淡地说:“她很坚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成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白秀珠的笑声:“行,那我就不操心了,挂了。”
放下电话,他坐回沙发,拿起张婉卿批注过的书稿,认真地看了起来,偶尔就某个修改与她低声讨论几句。
窗外的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进书房,落在两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