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深秋,阴雨绵绵,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渗入骨髓。贝当路公馆的书房里,却是一片干燥温暖。
陈嘉树刚刚译读完周世昌从四川发来的密电,电报内容让他心中一定。四川基地建设顺利,“暗刃”扩编装备到位,这条最重要的后路正在稳步夯实。
他将电文纸在烟灰缸中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先生,白小姐来了。”老周在门外轻声通报。
“请她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一股淡淡的冷香随之飘入。
白秀珠走了进来,她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蓝色呢绒西装套裙,长发挽起,露出纤细而有力的脖颈,神色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锐利。
她没有客套,径直走到书桌前,将一份薄薄的文件夹放在陈嘉树面前。
“两件事。第一,永利南京分厂扩建项目,我们之前联系的一家德国化工设备供应商,原本谈判顺利,昨天突然通知我们,他们能够提供的核心反应釜数量,最多只能满足我们需求量的六成,理由是‘产能排期已满’。”
陈嘉树拿起文件扫了一眼,上面列明了那家德国公司的信息和缩减供应的正式函件复印件。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指尖在“产能排期已满”那几个字上轻轻点了点。
“查过了?”
“嗯。”白秀珠点头,“我通过另外的渠道打听了一下,日本三井物产旗下的一个化工设备子公司,向这家德国公司下了一笔不小的订单,订购的反应釜型号,与我们需要的高度类似。时间点,很巧合。”
陈嘉树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伊藤先生还真是……锲而不舍,从海关卡阀门,到直接截胡核心设备,手段倒是‘进步’了。”
“怎么办?启动备用方案,联系比利时那家?”白秀珠问。他们之前为了应对可能的技术封锁,准备了几套备选的设备供应方案。
“不。”陈嘉树放下文件,“比利时那家的技术稍逊一筹。你亲自去接触一下这家德国公司的远东总代表,暗示他,我们愿意在原报价基础上,上浮百分之十五,并且可以提前支付百分之五十的定金。同时,‘不经意’地让他知道,日本人的订单,付款条件向来苛刻,而且后续的备件和维护,他们更倾向于使用本国产品。”
“抬高价格,离间他们与日本人的关系?”
“没错。商人重利。只要我们的出价足够有吸引力,并且能让德国人意识到与日本人合作的长远风险,他们自然会做出更明智的选择。伊藤能用钱和关系撬动一次,我们就能用更多的钱和更精准的策略再撬回来。”
陈嘉树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记住,我们的底线是,必须拿到足够且符合技术标准的核心设备,钱不是问题。”
“明白,我下午就去安排。”白秀珠记下,随即翻开文件夹的第二页,“第二件事,关于那批准备送往美国的少年。”
陈嘉树神色微动,身体稍稍坐直了些。这件事,他已交由白秀珠负责。
“杜镛那边初步筛选的十二人,年龄在十六到十八岁之间,基本都是孤儿或与家庭联系淡薄,背景干净,脑子也还算灵光。目前集中在闸北的一处安全屋里,由我们的人教习基础英文和算学。按照你的要求,规矩立得很严,目前看,还算听话。”
“进度如何?”
“初步的忠诚度和服从性测试已经完成,淘汰了两人。剩下的十人,正在强化语言训练。预计再经过三个月左右的观察和基础培养,明年开春后,可以开始考虑分批送往美国的途径和安置问题。”
白秀珠顿了顿,补充道:“杜镛提过,通过司徒美堂先生在美国的渠道安置这些人,相对稳妥。”
陈嘉树沉吟片刻:“可以,这件事你全权负责,与杜镛保持紧密沟通。筛选要严格,宁缺毋滥。这些人,将来是要派大用场的,不能有任何闪失。”
“我知道轻重。”白秀珠合上文件夹,所有公事似乎都已汇报完毕。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忽然问了一句:“她……最近怎么样?”
陈嘉树知道她问的是张婉卿。
“她在帮忙整理我那本书的最后几章,很投入。”陈嘉树如实说道。
白秀珠转过身,背靠着窗框,光影在她脸上勾勒出分明的轮廓,她看着陈嘉树,似笑非笑:“倒是找了个好帮手。”
陈嘉树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回避:“她选择了留下,并且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对我来说,是好事,对你,也是。”
“对我?”白秀珠挑眉。
“一个稳定、清醒,并且能发挥作用的她,总比一个哭哭啼啼或者心怀怨恨的她,要省心得多,不是吗?”陈嘉树神情认真,“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内部不必要的耗损,越少越好。”
白秀珠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忽然轻笑一声:“你总是能把最复杂的关系,用最功利的方式算得明明白白。”
她走回书桌前,拿起自己的手包:“也好,清楚明白,省得麻烦。德国公司的事,我会处理好,送美国的那些小子,我也会盯紧。”
说完,她转身便走,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格外清晰利落。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雨打玻璃的沙沙声。
陈嘉树缓缓靠向椅背,揉了揉眉心,心累。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