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艇如同一尾沉默的黑鱼,在撕裂了那座深海牢笼后,便一头扎进了更深邃、更无垠的黑暗之中。
合金舱门彻底闭合,将外界一切的爆炸、嘶吼与混乱都隔绝在外。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来自深海的绝对死寂。
为了规避“达摩克利斯”基地可能存在的追踪手段,潜艇关闭了主动声呐和大部分非必要的设备,进入了最严格的静默潜行模式。狭窄的潜艇内部,照明被调至最低,只有几盏红色的应急灯光,勉强勾勒出仪器和人影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海水的咸味和金属的焦糊味。
幸存的“龙盾”队员们各自靠在舱壁上,默默地处理着伤口,或检查着武器。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即使刚刚经历了惨烈的战斗和战友的牺牲,脸上也看不到太多的情绪波动,只有刻入骨髓的冷静与疲惫。
慕云溪靠在林霄不远处,脸色苍白,紧紧地抱着怀里那个储存着所有证据的加密硬盘,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林霄就坐在最阴暗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舱壁。他低着头,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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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体内,是一片何等毁天灭地的风暴。
玄天真气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那不再是温润的治愈能量,而是因极致的愤怒、不甘与绝望而彻底暴走的毁灭洪流。它们像亿万头被激怒的野兽,在他的经脉中疯狂冲撞、撕咬,试图冲破这具肉体的束缚,将周围的一切都彻底摧毁。
父母就在眼前,却无法拯救。
十年追寻的希望,在触及的瞬间化为最残忍的绝望。
那座完美的、以父母生命为燃料的死亡牢笼,像一道无法挣脱的梦魇,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
他好恨。
恨长生殿的残忍,恨火玄的歹毒,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股滔天的恨意与悲伤,化作了最精纯的燃料,让他体内暴走的真气愈发狂暴。
“滋……滋……”
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金属被过度拉伸的声音,在死寂的船舱内响起。
离林霄最近的一名“龙盾”队员猛地抬起头,他锐利的目光扫向声音来源——林霄身后的合金内壁。在昏暗的红光下,他看到一道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裂痕,正在以缓慢但坚定的速度蔓延。
不仅仅是那里。
他身下的甲板,甚至头顶的管线接口处,都开始传来类似的不祥异响。
一股无形的、毁灭性的气息,正从那个沉默的男人身上逸散出来,侵蚀着这艘潜艇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入玻璃碎渣。
“队长……”那名队员压低了声音,充满了警惕。
龙盾队长,那个在战斗中失去了一条手臂的男人,此刻正用仅剩的右手,死死按住断臂处的简易包扎。他闻言,目光如电,射向林霄。
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武者,他比其他人更能清晰地感知到林霄身上那股力量的可怕。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疯狂意志。
再这样下去,不等逃出危险区域,这艘潜艇就会被他从内部活活撑爆!
“全体注意。”队长的声音通过战术喉麦,清晰地传到每一个队员耳中,“目标人物情绪失控,能量外泄,已构成一级威胁。保持戒备,准备使用镇定武器。”
“哗啦——”
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幸存的龙盾队员都举起了手中的电磁步枪,幽蓝色的枪口在黑暗中亮起,整齐划一地对准了角落里的林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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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国家的盾牌,任务是带目标撤离。但如果目标本身要变成摧毁盾牌的矛,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摧毁。
这股突然爆发的敌意,像一根根尖针,刺破了林霄自我封闭的混沌。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不再是清澈,不再是坚定,甚至不再是之前的疯狂。那是一片纯粹的、深不见底的血红,仿佛地狱最深处的血海,里面没有任何理智,只有最原始的杀戮与毁灭本能。
被数十把特种武器指着,他没有任何反应。因为在他眼中,这些人和这些枪,与舱壁、甲板没有任何区别,都只是即将被碾碎的死物。
“林先生,请控制住你自己。”龙盾队长用最后一只手撑着墙壁站了起来,声音冰冷而决绝,“我重复一遍,立刻收敛你的力量,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
林霄的嘴角,缓缓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他体内的真气,在这股外部刺激下,沸腾得更加厉害。
大战,一触即发。
“不要!”
一声清脆而坚定的女声,打破了这死寂的对峙。
慕云溪站了起来,张开双臂,挡在了林霄和那些黑洞洞的枪口之间。
“把他交给我。”她看着龙盾队长,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他只是……太痛苦了。”
“慕小姐,请你让开!”龙盾队长的眉头紧紧皱起,“他现在极度危险,你这是在自杀!”
“我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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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云溪只说了这三个字,便不再理会队长的阻拦,毅然决然地转过身,走向那个散发着毁灭气息的男人。
每靠近一步,那股无形的压力就沉重一分。仿佛不是在走向一个人,而是在走向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她的心脏在狂跳,双腿在发软,但她的步伐,却异常坚定。
她走到了林霄面前。
林霄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陌生得让她心碎。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林霄”的情感,只有一片纯粹的、想要撕碎眼前一切的暴虐。
慕云溪没有停下。
她缓缓地,伸出微微颤抖的双臂,在龙盾队员们紧张到几乎要扣动扳机的目光中,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在拥抱住他的瞬间,慕云溪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感觉自己抱住的不是一个有温度的人,而是一块正在疯狂吸收周围热量的、来自九幽之下的寒冰。那股暴虐的、毁灭性的气息,顺着她相贴的肌肤,疯狂地涌入她的体内,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彻底撕碎。
但就在同时,她强忍着那份刺骨的寒意与痛楚,默默运转起福伯曾经教给她的,那套看似平平无奇的养生法诀——“归息诀”。
她并不知道,她这副被无数人觊觎的“钥鞘”之体,本身就是一切狂暴力量的克星。而“归息诀”,正是激活这种体质的唯一法门。
一股温和、宁静、宛如初春新芽般的气息,从慕云溪的身体深处悄然散发出来。
这股气息很微弱,与林霄体内那毁天灭地的风暴相比,简直如同烛火之于骄阳。
但它却无比的纯粹,不带任何杂质,像一股清澈见底的山泉,坚定而执着地,缓缓渗入林霄那片狂暴的经脉海洋。
起初,这股清泉般的能量一进入林霄体内,便被狂暴的真气洪流瞬间冲散。
但慕云溪没有放弃。
她死死地抱着他,不断运转着“归息诀”,将自己体内那股生生不息的宁静气息,源源不断地渡入他的身体。
一次又一次被冲散,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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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股温柔的力量,仿佛拥有着世界上最强大的韧性。它不与那股风暴正面对抗,只是默默地、一点一滴地渗透,滋润着那些因狂暴能量而濒临破碎的经脉。
林霄血红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茫然。
他那被杀戮和毁灭欲望填满的脑海中,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口子。
一股暖意,从身体相贴的地方传来。
很熟悉,很安心。
那是谁?
为什么……要抱住自己?
为什么要给自己温暖?
他的杀戮本能疯狂地叫嚣着,要他撕碎这个温暖的源头。但他的灵魂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地呐喊,让他抓住这片黑暗中唯一的亮光。
两种意志在他的脑海中激烈地交战,让他痛苦不堪。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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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感觉到,那份温暖不带任何杂质,不求任何回报。那是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担忧与信任。
她不怕自己会伤害她吗?
为什么?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混沌。
那张在战火中依旧坚定地拉着自己的手、那张在枪口前毅然决然地挡在自己身前的脸,与眼前的温暖,缓缓重合。
是慕云溪。
这个认知,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理智的最后一道枷锁。
脑海中那场惨烈的战争,终于分出了胜负。杀戮的欲望如潮水般退去,对她的信任与守护之情,占据了上风。
林霄紧绷到如同钢铁般的身体,终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头深深地埋入了慕云溪温暖的颈窝,像一个在暴风雨中迷航了太久,终于找到港湾的孩子。
随着他身体的放松,那股暴走的玄天真气,仿佛也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不再狂乱地冲撞,而是顺着那股温和气息的引导,被一点点安抚、梳理,最终缓缓归于平静。
潜艇内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悄然消散。
舱壁上蔓延的裂痕,停止了扩张。
“呼……”
龙盾队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了举枪的手。所有队员也都松懈下来,不少人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危机,解除了。
慕云溪能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不再像一块寒冰,而是恢复了应有的温度。她也终于力竭,抱着林霄,两人一起缓缓地滑坐在地。
过了许久。
林霄才从她颈窝里抬起头。
他眼中的血色已经褪去,恢复了清明,但那里面盛满了无尽的痛苦与哀伤,看得慕云溪心脏一阵抽痛。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回抱住了她。
他什么都没有了。
但至少,身边还有这个人。
只要她还在,他就不能倒下。
深海无声,这里是他此刻,唯一的温暖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