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在镇上找活时,是王掌柜把他领进“福顺染坊”的。
染坊在镇东头,墙皮被染料浸成了深褐色,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风一吹就“吱呀”响。王掌柜是个瘦高个,眼窝深陷,说话时总盯着林夕的手:“你只管晒布、收布,后院那间锁着的染房,千万别去。”
林夕点头应下。他需要这份活计——老家遭了灾,爹娘没了,他揣着仅有的几块钱逃到镇上,能有个住的地方、一口饱饭,已经是万幸。
染坊里还有两个伙计:一个是满脸疙瘩的赵三,总爱躲在角落抽烟,眼神阴沉沉的;另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小豆子,手脚麻利,就是话少,一到傍晚就往家跑,说染坊晚上“不干净”。
头几天还算太平,林夕每天跟着赵三晒布,染好的布五颜六色晾在竹竿上,风一吹像流动的彩虹。可到了第四天傍晚,他收布时发现,一块刚染好的红布上,竟沾着几根花白的头发,还缠着点黏糊糊的黑东西,凑近闻,有股淡淡的腥气,不像染料。
“别大惊小怪的。”赵三路过,一脚把红布踹到地上,“染料里混了脏东西常有的事,扔了就是。”他说话时,林夕看见他袖口沾着点暗红,像是没洗干净的血。
当天夜里,林夕被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吵醒。他住的屋就在染坊隔壁,声音像是从后院传来的。他披了件衣服,悄悄绕到后院——那间锁着的染房,门缝里竟透出昏黄的光,还飘出一股刺鼻的染料味,混着之前闻到的腥气。
他刚想凑近,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林夕吓得一缩,回头看见是小豆子,脸色惨白,手里攥着个布偶。“你别去!”小豆子拉着他的胳膊,声音发颤,“我娘说,那间染房里死过人,是前掌柜的老婆,死了快十年了,尸体都没找着。”
林夕心里一沉。他想起王掌柜白天的叮嘱,还有赵三躲闪的眼神,总觉得这染坊藏着事。
第二天一早,林夕去挑水,发现井里飘着点东西——是一小块布料,颜色和昨天那块沾了头发的红布一模一样,布料上还缠着半片指甲,泛着青黑色。他没敢声张,悄悄把布料捞上来,藏在怀里。
中午吃饭时,王掌柜突然问:“昨天那块红布呢?”赵三愣了一下,说扔了。王掌柜的脸瞬间沉下来,筷子“啪”地拍在桌上:“谁让你扔的?那布是要给李老爷家做寿衣的,你赔得起吗?”
赵三没敢反驳,只是狠狠瞪了林夕一眼。林夕心里纳闷:一块沾了脏东西的布,怎么还要给人做寿衣?
当天晚上,“咕嘟咕嘟”的声音又响了,这次还多了女人的低吟,断断续续的,像在哭。林夕再也忍不住,从床底下摸出一把砍柴刀,悄悄往后院走。
锁着的染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条缝。他透过门缝往里看——里面摆着一口巨大的染缸,缸里的染料是暗红色的,正“咕嘟”冒泡,王掌柜站在缸边,手里拿着根长杆,正往缸里戳着什么,杆尖上挂着点花白的头发,和之前红布上的一模一样。
“还没化干净?”王掌柜的声音透着不耐烦,“都泡了三天了,李老爷还等着寿衣呢。”
林夕的后背瞬间冒冷汗——他突然想起,三天前镇上李老爷家丢了个老妈子,七十多岁,头发花白,官府还贴了寻人启事。
就在这时,王掌柜突然回头,眼睛直勾勾盯着门缝:“谁在外面?”
林夕转身就跑,可刚跑两步,就撞到一个人身上——是赵三,手里拿着根木棍,脸上的疙瘩因为兴奋而发红:“掌柜的没说错,你果然会来。”
林夕想推开赵三跑,可赵三的木棍已经砸了过来。他抬手一挡,胳膊瞬间麻了,砍柴刀掉在地上。赵三扑上来,死死按住他的胳膊,王掌柜也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染布用的剪刀,刀尖闪着寒光。
“把他拖进去,正好给下一批布当‘料’。”王掌柜冷笑,“这染坊的布,为什么颜色这么正?就是因为用了‘活料’,人血混着染料,染出来的布才鲜亮,李老爷他们抢着要呢。”
林夕这才明白,为什么染坊的布颜色格外艳,为什么后院总有腥气——前掌柜的老婆、丢了的老妈子,还有不知道多少人,都被扔进了染缸,成了所谓的“活料”。
“你们这群疯子!”林夕挣扎着,可赵三的力气太大,他被拖得踉踉跄跄,眼看就要被拖进染房。就在这时,角落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影,是小豆子,手里举着个石头,狠狠砸在赵三的头上。
赵三惨叫一声,松开了手。小豆子拉着林夕就跑:“快!我知道有条小路能出去!”
两人跌跌撞撞地跑,身后传来王掌柜的怒吼:“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小豆子带着林夕钻进染坊后面的芦苇丛,芦苇长得比人高,风一吹“沙沙”响,像有人在追。跑了大概半个时辰,他们才敢停下来,躲在一棵老槐树下喘气。
“我娘……我娘就是前掌柜的老婆。”小豆子突然哭了,“十年前,我娘发现王掌柜用活人染布,被他扔进了染缸,我躲在柴房里看见了,一直不敢说,怕他杀了我。”
林夕心里一阵发酸,他拍了拍小豆子的肩膀,刚想说点什么,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王掌柜,手里拿着剪刀,脸上沾着血,不知是赵三的还是他自己的。
“跑啊,怎么不跑了?”王掌柜一步步走近,“你们以为能逃掉?这染坊的地,都浸着人的血,你们的骨头,也得留在这里当‘料’。”
小豆子吓得发抖,林夕捡起地上的石头,挡在小豆子前面:“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喊人了!”
“喊吧,”王掌柜冷笑,“这地方荒得很,就算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们。”他突然扑上来,剪刀朝着林夕的胸口刺去。林夕侧身一躲,石头狠狠砸在王掌柜的胳膊上,剪刀掉在地上。
王掌柜疼得大叫,疯了一样扑上来,抱住林夕的腿,想把他往染坊的方向拖。林夕的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钻心,他伸手去摸地上的剪刀,指尖刚碰到,就听见小豆子大喊:“看后面!”
林夕回头,只见那间锁着的染房方向,飘来一团黑影,是个女人的模样,穿着染血的蓝布衫,头发散乱,脸上没有肉,只剩下骨头,眼睛是两个黑洞,正朝着王掌柜飘过来。
“是我娘!”小豆子哭着喊。
王掌柜抬头看见黑影,吓得魂飞魄散,松开林夕的腿,转身就跑:“别来找我!是你自己要揭发我的!不关我的事!”
黑影没追他,而是飘到林夕面前,停了下来。林夕吓得不敢动,却看见黑影的手——只剩下骨头的手,指了指地上的剪刀,又指了指王掌柜逃跑的方向。
林夕瞬间明白,她是要他杀了王掌柜,为那些死在染缸里的人报仇。
他捡起剪刀,朝着王掌柜追过去。王掌柜跑得太急,摔在地上,膝盖磕破了,血流了出来。林夕冲上去,剪刀狠狠扎在他的肩膀上:“你杀了那么多人,该偿命了!”
王掌柜惨叫着,想爬起来,可黑影已经飘到他身边,骨头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地上撞。“砰!砰!”一声声闷响,王掌柜的头破了,血染红了地面,最后不动了。
黑影松开手,飘到小豆子面前,围着他转了两圈,然后慢慢消散在空气中。小豆子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娘……娘……”
天快亮的时候,林夕和小豆子去了官府,把王掌柜用活人染布的事说了。官差去了染坊,在那口巨大的染缸里,捞出了不少骨头和碎布,还有前掌柜老婆的一个银镯子,是小豆子认出来的。
赵三被石头砸伤了头,躺在染坊里,被官差一起抓了。后来听说,他被判了流放,王掌柜的尸体被扔去喂了狗,那口染缸被烧了,染坊也被封了。
林夕带着小豆子离开了小镇,去了南方。可每当看到红色的布,林夕就会想起染坊里那口咕嘟冒泡的染缸,想起女人的低吟,还有小豆子娘那只剩骨头的手。
小豆子后来改了名字,叫“念娘”,可他再也没提过染坊的事,只是每次睡觉,都会抱着那个从染坊里带出来的布偶,布偶上的染料,不知怎么,总也洗不掉,像干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