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军需堂的门就被人推开。苏婉儿走进来时,手里抱着一摞账本,袖口还沾着墨迹。她昨晚根本没睡,把过去三年的军需采买记录全翻了一遍,用红、蓝、黑三色笔标出异常条目,连棉甲填充物的产地都查了十来回。
她将账本往主位上一放,扫了眼堂下坐着的几位户部老吏。这些人年纪比她大两轮,胡子比她头发长,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个唱曲的。
“今日起,军需调度由我主理。”她说,“昨夜赵大人已下令交接。”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重重脚步声。户部尚书刘大人拄着拐杖进来,白胡子一抖,直接把一本账册摔在桌上。
“二十万套棉甲要十万两?”他声音像打雷,“你们当银子是大风刮来的?还是觉得士兵穿的是绣花袍子?”
没人敢接话。
苏婉儿却笑了下,走上前拿起算盘,“啪啪”打了几下。
“回大人,若按旧法采买——头等棉、宫绸外罩、专人缝制、官道快运,确实要十万两。”
她顿了顿,抬头看着刘大人:“但咱们能不能换种法子?”
刘大人冷笑:“你说。”
“柳家棉坊上月退回一批次等棉,说是染色不均,不能入贡。其实保暖性一点不差。我去验过,手感比边军现用的还好。”
堂下有人小声嘀咕:“次等棉……给将士穿?传出去成何体统。”
苏婉儿不理他,继续说:“填充用这批棉,外层用双层宫绸压纹定型,表面看不出差别。人工改用流民妇人计件发放,工钱省三成。运输走西域商队旧线,他们返程空车顺路带货,运费再省两成。”
她把明细写在纸上,推到刘大人面前:“总耗银七万两,省下三万。”
堂内一下子安静了。
刘大人盯着那张纸看了半晌,忽然问:“你确定这棉抗冻?边关零下三十度,不是闹着玩的。”
“已请两名老兵试穿。”苏婉儿拍手,门外立刻进来两个老兵,一人穿着新样甲,一人穿着旧款。
“脱外衣。”她下令。
老兵照做。苏婉儿拎起样甲往水盆里一浸,再拎出来甩了两下,水哗啦流掉大半。
“拧干。”她说。
老兵用力一拧,挤出一碗多水。她又把衣服叠起来,站上去踩了三脚。
“展开。”
衣服弹开,几乎没变形。
“烘干后重量轻了五钱,保暖性不变。”她说,“昨夜我就让人测过。”
刘大人不说话了。
这时门口突然跑进来一个小男孩,举着木剑喊:“苏姨!我帮你去看库房!我知道哪里最干爽!”
是赵明轩。
他冲到苏婉儿身边,仰着脸:“我在家听娘说,棉怕潮,得放在高处通风。我们库房二楼东角最合适,风吹得久,太阳也能晒到。”
苏婉儿摸了摸他脑袋。
刘大人看着这一幕,忽然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这女子……比她爹还会做生意。”
说完转身就走,临出门扔下一句:“明日送三千匹绸缎来,别耽误工期。”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小声说:“三万两啊……够养三千兵了。”
“她才来一天,就把户部老头说跑了。”
“别说风凉话了,赶紧干活。从今天起,进出库房三人查验,签字画押,漏一个,军法处置。”
苏婉儿坐回主位,翻开第一本入库单。
“第一批次等棉什么时候到?”
亲卫答:“半个时辰前已入库,共一百二十捆,每捆五十斤。”
“带我去看看。”
她起身就走,赵明轩提着木剑跟在后面,像个小护卫。
库房在军需堂后院,青砖砌墙,铁皮封顶,门口站着两个守卫。苏婉儿进去后直奔东角二楼,打开一捆棉花检查。
“颜色是差了点。”她说,“但确实干净,无霉变。”
她翻到中间,指尖突然停住。
有一小片纸角露了出来,藏在棉絮深处。
她不动声色,继续检查其他几捆,发现第三十七捆也有同样痕迹。
“这批棉是谁经手退回的?”她问亲信。
“是柳家棉坊管事王伯,说是品相不佳,不能进贡。”
“他现在在哪?”
“在下面等着回话。”
“叫他上来,别惊动别人。”
王伯上来后,苏婉儿屏退左右,只留赵明轩在角落翻图纸。
“这批次等棉,是不是上月退回的那批?”她问。
王伯点头:“染色不均,上面嫌不好看。”
“其实能用?”
“当然能用!暖和得很,好多百姓家抢着买,都被拦下了。”
苏婉儿冷笑:“那就正好让它‘藏’点东西。”
王伯一愣。
她压低声音:“你回去后,悄悄记下所有经手这批棉的商人名字,尤其是外族面孔的。别声张,用暗账记。”
王伯明白过来,点头离开。
苏婉儿走到窗边,提笔在入库单背面写下一行密语:
“棉已入仓,雁字第三行。”
她吹干墨迹,折好交给贴身侍女:“送去赵大人处,亲手交。”
侍女领命而去。
赵明轩跑过来,举着一张图:“苏姨你看,这是我画的库房布局!我把每个位置都标了号,以后谁搬东西,我都记下来!”
苏婉儿接过一看,画得歪歪扭扭,但清清楚楚标出了通风口、承重柱、防潮垫。
“不错。”她说,“明天开始,你就是库房小监工。”
小男孩高兴地跳起来,木剑差点戳到屋顶。
堂外阳光照进来,落在堆积如山的棉包上。
苏婉儿翻开第二批入库单,手指划过“次等棉”三个字时微微一顿。
她抬头看向窗外。
远处宫墙静立,风穿过屋檐,吹动一角旗。
楼下传来搬运的脚步声。
第一百二十一捆棉花被抬进来,压在最底下那一捆边缘,露出一小片泛黄的纸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