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起焦土的气息，带着硫磺与血的腥甜，穿过山谷，却在南郑帅府外化为绕指柔。
寅时三刻，天幕最沉，万籁俱寂。
夏侯渊大营前方的密林中，曹军的暗哨打了个哈欠，紧了紧身上的皮甲。
就在他眼皮打架之际，一阵细碎的骚动从黑暗深处传来。
不是人马奔腾的雷鸣，也不是猛兽的咆哮，那声音更像是……无数蹄子踩踏在枯枝败叶上，密集而杂乱。
他警惕地探出头，下一刻，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只见黑暗的林地边缘，亮起了一点又一点猩红的光。
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向营地冲来！
“敌袭！！”
凄厉的喊声划破夜空，然而已经太迟了。
三百头被饿得眼冒绿光的山羊，犄角上绑着浸透了松脂与硫磺火油的布包，如三百支离弦的火箭，一头扎进了曹军前营外围的防御工事！
火星四溅，枯草瞬燃。
“噗！噗！噗！”
那特制的火油沾上任何易燃物，都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火苗“轰”地一下窜起半人多高，寻常的水泼上去，反而让火势更加凶猛！
“快救火！！”一名校尉嘶吼着，指挥士卒扑打。
然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一名士卒刚用长矛挑开一捆燃烧的茅草，那矛头在高温炙烤下，竟发出一阵诡异的“嗡嗡”声，而后猛地一震，矛尖竟自行从木杆上脱落，旋转着划过一道弧线，狠狠扎进了旁边一名同袍的大腿！
“啊——！我的腿！”
惨叫声未落，另一边，一个正提着水桶的士兵惊恐地发现，自己腰间的佩刀像是被无形的手操控，竟自行出鞘半寸，锋利的刀刃割破了他的衣甲，在他肋下留下一道血淋c的口子！
“兵……兵鬼！兵鬼索命啊！”
一声绝望的尖叫，如同一颗火星掉进了火药桶。
“兵刃叛主”的谣言，在这一刻化作了最真实的恐惧，彻底引爆了全军的恐慌。
士兵们惊恐地发现，凡是靠近火焰的兵器，都在微微震颤，仿佛随时会噬主！
他们不怕敌人，但他们怕自己吃饭的家伙！
一时间，惨叫声、惊呼声此起彼伏，无数士兵下意识地扔掉手中的武器，仿佛那不是护身的利刃，而是索命的毒蛇。
前营的指挥体系在火焰与恐惧的双重夹击下，瞬间土崩瓦解。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后退者，斩！”
夏侯渊怒发冲冠，提着宝剑冲出中军大帐。
他看着眼前这片混乱的火海，看着那些丢盔弃甲、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的士卒，气得目眦欲裂。
就在此时，一块燃烧的营帐木梁被气浪掀飞，呼啸着朝他面门砸来！
夏侯渊身经百战，下意识地偏头躲避，但那木片上飞溅的一点火星，却像活物般精准地弹射在他的额角。
“滋啦”一声轻响，皮肉被灼烧的剧痛传来，鲜血瞬间糊住了他的左眼。
“将军！”亲卫们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护卫。
“滚开！”夏侯渊一把推开亲卫，抹去脸上的血污，心中的暴怒与屈辱攀升到了顶点。
他举起手中削铁如泥的宝剑，指向一名正连滚带爬逃跑的百夫长，厉声咆哮：“临阵脱逃，斩——”
“嗡嗡嗡——”
他那个“斩”字尚未完全出口，手中的宝剑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
那股力量之大，竟让他这位以勇力着称的虎将都险些握持不住！
剑身疯狂跳动，与他的虎口骨节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在抗拒他的命令，不愿斩向自家的袍泽！
这一刻，夏便渊浑身一僵，如坠冰窟。
他终于明白，李孚口中那“鬼神莫测”的手段，究竟是何等的恐怖！
这不是妖术，这是诛心！
“将军！”李孚不知何时已冲到他身边，一把死死按住他颤抖的手臂，声音因急切而嘶哑，“此非士卒怯战，是人心已乱，军胆已破！吕布这一把火，烧的不是我军的营寨，烧的是我军的战意啊！再留此地，恐全军崩离！”
夏侯渊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在黑暗中不断蔓延的火光，仿佛能看到吕布那张隐藏在火焰背后的、嘲弄的脸。
无敌的曹军，横扫北方的精锐，竟被一群着了火的畜生，吓得未战先溃！
奇耻大辱！
最终，无尽的怒火化为一声不甘的咆哮，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传我将令……全军后撤六十里！另择营地，重整旗鼓！”
这一退，退的不仅是六十里山河，更是曹军入汉中以来那股无往不胜的赫赫声威。
许都，司空府。
夜深人静，曹操仍在灯下批阅着各地送来的军报。
当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连滚带爬地闯入，将汉中前线的战报呈上时，曹操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对夏侯渊的信心。
然而，当他看到“火羊破营”、“兵刃自鸣”、“全军惊溃”、“后撤六十里”这些字眼时，他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
他握着玉杯的手指，一节节收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兵刃自鸣……火羊破营……”他低声咀嚼着这八个字，眼中先是惊疑，随即化为滔天的怒火。
这已经不是战术，这是在动摇他曹军的根基！
今日能让兵刃自鸣，明日是否就能让三军倒戈？
“咔嚓！”
价值连城的白玉酒杯，在他手中应声碎裂。
曹操猛地站起，一把扫落案上所有的竹简，双目赤红，厉声咆哮：“布！已！反！矣！”
他不再等待任何所谓的证据，也不再考虑任何政治上的回旋余地。
这种动摇军心、近乎鬼神的手段，已经触及了他作为统治者最敏感的底线！
“来人！拟诏！”曹操的声音冰冷如铁。
“即日起，削去吕布安西侯爵位，革其曹姓，将其逐出宗室名册！传告天下，悬赏万户侯，取吕布首级者，封！”
“另，命曹仁即刻增兵荆襄，务必死死看住关羽，绝不能让其北上呼应！”
命令如流水般下达，整个司空府瞬间陷入一种高度紧张的运转之中。
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司马懿缓缓上前，低声道：“主公，温侯虽桀骜，然未称帝，未改元，甚至未曾公开与我军为敌。此刻下此诏书，恐失天下人心之观瞻，反倒给了他口实。”
曹操猛地回头，眼中闪烁着骇人的精光，冷冷地盯着司马懿：“仲达，你以为我怕的是他吕布反吗？”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我怕的，是天下人看到，原来仗还可以这么打。我怕的，是别人也开始……这么想！”
南郑城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帅府中，张盛正带着人清点从曹军溃逃营地里缴获的物资。
当他检查那批导致大火的特制火油桶时，一个微小的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其中一个桶的内壁底部，他发现了一圈用特殊刀法刻下的云雷纹路。
这纹路他见过！
当年许都“鸩杀密诏”案中，用来盛放毒酒的那套漆器上，就有几乎一模一样的暗记！
那是前汉中太守杨松麾下死士的独特标记！
张盛心中剧震，不敢怠慢，立即将火油桶抬去呈报吕布。
吕布蹲下身，借着火光，仔细端详着那圈纹路，良久，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原来是故人手笔。”
他瞬间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根本不是曹操的直接授意，而是杨松的残党勾结了魏国使团中的某些人，自作主张地策划了这场纵火阴谋。
他们的目的，就是逼自己盛怒之下屠戮使团，彻底坐实“弑使造反”的罪名，让曹操大军获得一个名正言顺的进兵理由！
如今，这阴谋败露，反倒成了洗清自己嫌疑的最佳证据。
次日清晨，吕布下令，将南郑城内的文武官员、士族代表以及数千百姓，全部召集到南门广场。
在高台之上，他命人将那批缴获的火油桶和搜出的伪造指令堆在一起。
在万众瞩目之下，吕布亲自持火把，对着台下朗声道：“有人想借一场大火，让我吕布变成一个滥杀无辜的屠夫，好给他们挥师入境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的声音传遍广场，清晰地落入每一个人耳中。
“但我吕布今天，要当着全汉中父老的面，烧掉这些东西！”他将火把高高举起，“我烧的，不是对魏王的仇恨，而是某些人包藏祸心的野心！”
话音落，火把掷下。
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吞噬了那些阴谋的载体。
百姓们看着那冲天的火焰，又看看台上身姿挺拔、言辞铿锵的吕布，眼中渐渐燃起了信赖与狂热。
“传我将令！”吕布转身对张盛道，“立刻撰写《告天下书》，明示：安西侯吕奉先，奉天子诏命，唯守汉中一地，不僭越，不反叛，愿与天下英雄共存。将使团礼单、缴获火油桶之证据拓片，一并封存，派快马分别送往江东孙权与凉州马超处，广传天下！”
当夜，月圆如银，清辉遍地。
吕布独自一人，再次登上祭坛。
他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割开指尖，将一滴鲜血滴落在承志戟冰冷的戟刃上。
“嗡——”
血珠融入的瞬间，一股无形的波动以他为中心，向着整个汉中盆地蔓延开去。
他的感官与这片土地上所有的金铁之器连接在了一起，每一柄刀，每一支箭，都成了他的耳目。
忽然，他的眉头微微一动。
在西南方向，一股异常的铁符震频传入他的感知。
那不是大军压境的沉重与杂乱，而是一股股小规模、高机动性的队伍，正沿着崎岖的米仓道疾速穿行。
他们的佩刀制式统一，行进的节奏整齐划一，带着一股精锐之师特有的凌厉之气。
吕布的嘴角，缓缓向上扬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刘封啊……你终究还是来了。”
他的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仿佛正点在一副无形的地图上，最终落在一处名为“断魂坡”的险隘之上。
“那就别怪我，用你义父的仁义之名，来埋葬你的精锐。”
山风猎猎，吹动他额前的乱发，仿佛万千兵器在暗夜中低语，共同等待着下一场风暴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