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南都的春天带着几分湿冷的寒意。
天空阴沉沉的，细雨如丝，落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泛起一层油亮的光泽。
一列由三辆考斯特组成的车队，低调地行驶在南都市郊的主干道上。
坐在中间那辆考斯特前排的，是来自中央政策研究室的张主任。
他目光透过车窗，注视着这座正在飞速变革中的城市。
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份厚厚的文件，封面上没有任何标题，但里面夹着份《人工智能与自动化技术对未来就业结构潜在影响》的报告，已经被翻阅得有些卷边了。
“主任，前面就是星火科技旗下的‘扑扑超市’第001号前置仓站点。”随行的秘书小李轻声提醒道，“按照行程安排，我们将在这里停留四十分钟。”
车队缓缓拐入一条次干道，停在一个看似普通的临街铺面门前。
这里原本是一家经营不善的大型建材店，倒闭后被星火集团盘了下来。
从外观看，除了门口挂着并不显眼的“扑扑超市-南都001号仓”的牌子外，几乎看不出这里是一家正在改变零售业态的“超市”。
窗户都被贴上了磨砂膜，看不清内部的景象，只有时不时进出的身穿统一制服的骑手，显示出这里的忙碌。
车门打开，赵阳快步迎了上来。
今天的赵阳特意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对于这次调研充满了期待。在他看来，这是国家对星火科技在自动化领域创新成果的认可，是一次展示“星火速度”的绝佳机会。
“张主任，欢迎各位领导莅临指导！”赵阳热情地握住张主任的手，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我是赵阳，负责扑扑超市的运营工作。”
张主任微笑着回应，握手有力：“赵总年轻有为啊。星火科技的大名，我们在京城也是如雷贯耳。今天特意来看看你们搞的这个‘新零售’，到底新在哪里。”
“主任，请进。”赵阳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外面雨大，我们里面边看边聊。”
一行人穿过一道带有风淋系统的感应门，进入了前置仓的内部。
当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在身后合上的瞬间，原本属于外界的喧嚣仿佛被一把刀整齐地切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具节奏感的、低沉的机械嗡鸣声。
张主任停下了脚步，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是一个足有九百平方米的巨大空间，层高接近六米。与传统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完全不同，这里更像是一个精密的巨大机器。
银灰色的货架直通天花板，密密麻麻的货位间，数十台橙色的AGV（自动导引车）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沿着地面上的二维码路径高速穿梭。它们驮着货架，灵巧地避让、交错，然后精准地停在自动拣货台前。
机械臂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吸盘准确地抓取商品，放入传送带上的周转箱。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除了机械运转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任何嘈杂的人声。
“这就是我们的全自动前置仓。”赵阳指着眼前的场景，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在这个900平米的站点里，我们存储了超过3000个SKU（库存量单位）的商品。从用户下单到商品打包出库，最快只需要90秒。”
张主任缓缓走进通道，目光在那些高速运转的机器上停留许久。
“这里……有多少员工？”他突然问道。
“如果是指库内作业人员，目前只有四名。”赵阳回答得很快，显然对这个数字引以为豪，“一名站长，一名设备维护员，两名负责异常处理和补货的分拣员。”
“才四个？”张主任的脚步微微一顿，转过身看着这巨大的空间。
“对，四个。”赵阳并没有察觉到对方神色中的异样，继续热情地介绍，“如果是同等营业额的传统超市，至少需要三十到四十名员工负责理货、称重、收银和防损。但在这里，系统和自动化设备解决了90%的工作。我们的人效是传统超市的十倍。”
张主任看着空荡荡的通道。
原本应该熙熙攘攘、充满烟火气的卖场，现在只有冷冰冰的机械臂在挥舞。没有理货员，没有收银员，甚至连清洁工都很少见，地面上有自动清洁机器人在无声滑行。
“那剩下的那些岗位呢？”张主任问。
“被技术优化了。”赵阳理所当然地说道，“这就是技术进步的意义，把人从繁重的重复劳动中解放出来，去从事更有创造性的工作。”
他走到一张挂在墙上的未来规划图前，眼中闪烁着光芒：“主任您看，不仅是库内，我们正在和无人机企业合作。未来，我们计划在站点屋顶部署无人机蜂巢。现在的三十多名全职骑手，以后可能只需要保留三五个负责特殊路况的订单，其他的全部由无人机自动空投到用户阳台或社区柜。”
赵阳描绘着那个画面：“到时候，从下单到收货，整个链条将实现真正的‘无人化’，效率将达到极致。”
张主任看着赵阳兴奋的脸庞，又看了看身后那些不知疲倦运转的机器，沉默了良久。
“极致的效率……”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听不出褒贬，“好一个极致。”
---
调研组离开了前置仓。
车队汇入主干道，朝着南都最繁华的商圈驶去。
此时正值午餐高峰期。
南都的街头，正在上演着一场疯狂的颜色大战。
身穿黄色、蓝色冲锋衣的外卖骑手，如同决堤的洪水，在机动车道、非机动车道甚至人行道上横冲直撞。
相比之下，星火集团灰色的骑手虽然装备更整齐，但在数量上显然被淹没在了对手的海洋里。
“这就是目前竞争最激烈的o2o战场。”秘书小李在一旁低声介绍，“美团和饿了么正在南都进行‘一级战备’，补贴力度非常大。”
车子在路口等红灯。
张主任看到一个年轻的外卖员，手里拎着四五个塑料袋，一边看着手机上的倒计时，一边焦急地按着喇叭，催促前面的行人让路。
他的电动车后座上印着“送啥都快”的标语，但脸上却满是疲惫和焦躁。
而在路边的一家快餐店门口，堆积如山的打包盒几乎堵住了大门。
调研组在一个路口下了车，步行进入了一条餐饮街。
这里的景象更是疯狂。
几乎每家店门口都贴着“满20减15”、“首单立减20”的海报。
收银台前不断传来“您有新的外卖订单”的提示音，此起彼伏，宛如战场的号角。
张主任走进一家看起来生意极其火爆的面馆。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满头大汗地把面条往打包盒里塞，动作机械而麻木。
“老板，生意不错啊。”张主任随意地问道。
“不错个屁！”老板头也没抬，语气冲得很，“看着热闹，都是给平台打工！一单就赚个两块钱，还要被抽成。不搞活动吧，没流量；搞活动吧，赔本赚吆喝。现在不做外卖是等死，做了外卖是找死。”
老板把打包好的袋子往桌上一扔，对外面的骑手喊了一声“23号好了”，然后才直起腰，擦了一把汗。
“听说星火那边还好点？”随行的一位调研员问了一句。
听到“星火”两个字，老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羡慕，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恐惧。
“星火是抽成低，也没逼着我们二选一。”老板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一样，“但是……我听行内人说，星火正在郊区建那种超级大的中央厨房，还在搞什么预制菜工厂。”
老板咽了口唾沫，看着调研组的几个人：“领导，你们是上面下来的吧？你们说，要是以后星火那个什么机器人工厂做出来的饭，比我们做的便宜，还比我们快，那我们这些开馆子的，是不是也得像那些超市理货员一样，被‘优化’掉啊？”
张主任闻言，心头猛地一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油光、眼神惶恐的小老板，又想起了刚才赵阳口中那个“极致效率”的无人未来。
一种强烈的撕裂感，在他的胸口蔓延开来。
“走吧。”张主任转过身，走出了面馆。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