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殿高台的阴影在晨雾里蜷缩了一夜，待日头爬上中天时，那团阴翳突然如活物般翻涌。
黑色石粉顺着砖缝簌簌坠落，在青石板上堆出细小的漩涡，直到一声钟鸣撕裂云层——新碑升起来了。
说是碑，倒更像一柄倒插的剑。
通体乌金，没有工匠雕琢的痕迹，铭文自碑身深处漫出，像血液在冰层下流动。
凤知微站在碑前，月白医袍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半枚黑莲玉佩。
她抬头时，苍穹突然泛起涟漪，《天图药鉴·万象版》的星图从云端垂落，二十八星宿在她身后流转成河。
“三日前，我收到三百七十二条秘辛。”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银线，穿透人群的私语直刺云霄，“其中十三条，与神医谷覆灭有关。今日，我只揭榜三条——”她指尖划过碑身，第一行铭文骤然亮起，“你们可以继续装聋作哑，但别怪我不给活路。”
第一行字是血红色的：“凌霄宗长老李玄昭，曾在屠谷之夜值守外围，收受神殿银令三千，放任火起而不救。”
人群中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
李玄昭正站在观礼席最前排，玄色道袍上的云纹绣得极精致，此刻却像被抽走了脊梁，“扑通”一声跪坐在地。
他喉结动了动，刚要喊“污蔑”，斜刺里传来一声惨叫——影舌·鸦喙捂着喉咙踉跄上前，脸上的青纹因痛苦扭曲成蛇形。
“我说过他是共犯！”鸦喙的声音带着破锣似的沙哑，这是他被“每日一句实话”咒术反噬的代价，“因为我……我也在现场，替神殿记录焚尸人数！”他每说一个字，嘴角便渗出黑血，“那日谷里的哭喊声……比山崩还响。”
全场哗然。
有弟子冲上来要制住鸦喙，却被几道黑影拦了下来——那是沧夜派来的魔卫，玄铁面具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凤知微垂眸看李玄昭，他额头抵着地面，白发散在青石板上，像一蓬被踩碎的雪：“李长老，需要我再请出缄言君的记忆蛊么？”
李玄昭浑身剧颤，终于发出呜咽：“是……是圣使说，谷里藏着逆天道统……”
“住口。”凤知微截断他的话，目光扫过人群里几个藏头露尾的身影，“逆天道统？不过是他们怕药神令能照见天命轮盘的破绽。”她指尖轻点，星图中突然爆出一簇金光——那是缄言君昨夜吐出的记忆碎片，“现在，第二条。”
第二行铭文浮现时，雪璃正攥着腰间的冰魄剑。
她是寒雪山庄现任庄主，素白裙裾上还沾着晨露，此刻却如坠冰窟：“寒雪山庄前任庄主夫人，自愿献出龙骨炼药，换取夫君位列人族朝堂，致其沦为傀儡。”
“荒谬！”雪璃拔剑指向凤知微，剑尖却在颤抖，“我娘早逝，与……”
“你娘的尸身葬在寒潭底，心口处有龙鳞灼痕。”凤知微从袖中取出半块龙骨，上面还凝着淡青色的冰碴，“她临终前托人带给你半块‘还魂契’，你却烧了，说‘宁死不欠神殿人情’。”她望着雪璃发红的眼尾，声音软了些，“你娘不想活，你偏要抢命——这份执念，我很欣赏。”
雪璃的剑“当啷”落地。
她突然跪下来，膝盖撞在石板上的声响让人心惊：“我求过所有医者……他们说龙骨是唯一的药引……”
“所以你偷了族里的龙骨秘典，在冰窖里跪了七日七夜。”凤知微取出一枚裹着金箔的丹药，“宁神霞，镇得住你爹被傀儡术侵蚀的神魂。”她将药放在案上，退后两步，“拿去吧。但下次，别再用尊严换药。”
雪璃颤抖着捧起丹药，抬头时已满脸是泪。
人群里有老妇突然哭出声：“当年我家小子被山鬼抓去，是雪丫头连夜翻雪山采的药……”议论声渐起，雪璃抹了把脸，冲凤知微重重磕了个头。
“第三条。”凤知微转身时，星图突然炸成万千光雨，“神殿圣使陆明夷，曾持令监督焚谷行动，并带走一名幸存女童，至今下落不明。”
这句话像惊雷劈开云层。
金鳞妃本在观礼席末座，此刻“唰”地起身，龙纹银饰在她发间叮当作响：“我愿携此碑文巡游四海！”她大步走到碑前，指尖按在铭文上，“让所有曾沉默之人看见真相！”
凤知微凝视她眼底跳动的火焰，伸手扣住她手腕。
心印蛊的金光顺着血脉钻进金鳞妃指尖，她轻声道：“这蛊能护你在神殿耳目下传话。告诉他们——从前他们审判我，现在，轮到我来审判你们。”
金鳞妃重重点头，转身时龙尾扫过地面，带起一阵腥甜的风。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句“好”，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最后汇成片片声浪，撞得镜殿飞檐上的铜铃叮当乱响。
玄律子立在远处山巅，道袍被风灌得鼓胀。
他望着问罪碑上流转的铭文，忽然想起昨日在千问碑前，那个被他判定“违律”的医女。
那时他说“律法高于人情”，此刻却觉得嘴里发苦——原来他们守的“律”，不过是遮羞的布。
当夜，镜殿外的星子格外亮。
凤知微蹲在焦炉前，炉身是用屠谷时烧焦的药碾子铸的，此刻正吐着幽蓝火焰。
她将《天图药鉴》最后一章投入火中，泛黄的纸页刚触到火焰便化作金粉，飘进她识海。
识海里的黑莲突然绽放。
空白的章节处，七个大字缓缓浮现：“医者，当为天之瑕。”与此同时，大陆四方，所有曾受她医治之人皆在梦中看见同一幕——一名女子背对苍穹，手中药炉燃烧如星。
有老妇在梦中摸到床头的药包，有少年将军握紧腰间的伤药瓶，他们不约而同点燃家中药灯，对着虚空低语：“谢您，替我们活过那一天。”
神殿深处，金色帷幕后传来一声叹息。
那声音像是从极深的地底涌上来的，带着千年的沉郁：“黑莲……真的回来了。”
镜殿的火光在黎明前熄灭。
三日后，万兽谷外的风雪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
凤知微立在崖边，雪片落进她的睫毛，她望着谷口那道被积雪覆盖的断碑，指尖轻轻抚过腰间的黑莲玉佩——那里，有新的铭文正在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