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文宣读完毕,围观的村民带着各种复杂的眼神渐渐散去,低声的议论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却没人敢上前安慰那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一家人。老槐树下,只剩下苏家老小,如同一群被遗弃在荒原上的孤雁。
“不在赦免之列……以观后效……”爷爷苏老柱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每念一遍,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那支撑了他大半辈子、甚至在流放路上都未曾完全折断的脊梁,终于承受不住这最后的打击,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苏明远和李慧心慌忙上前扶住他。
“爹!爹您怎么样?”苏明远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苏老柱摆摆手,想说什么,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最后只化作一声漫长而绝望的叹息,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干了精气神,软软地靠在儿子身上,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淌下。
“回家……先回家……”苏明远哑着嗓子,和苏明义一左一右,半搀半架地将父亲往破屋的方向扶。
奶奶周氏早已晕厥过去,被王月娥和苏秀秀、小草拼力抬着。女人们的哭声压抑着,断断续续,更添凄惶。
赵氏没有哭,她像是傻了一样,被苏明德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嘴里神经质地喃喃着:“怎么会不赦呢?凭什么不赦我们?我们有什么罪?有什么罪啊……”她猛地甩开苏明德的手,冲到苏明远面前,眼睛瞪得骇人,“二哥!你想想办法啊!你去求求里正!去求求官府的老爷!我们不能留在这!不能啊!”
苏明远疲惫地闭了闭眼,声音沙哑:“老三媳妇,圣旨已下,求谁都没用。”
“没用?怎么会没用!”赵氏尖叫起来,指着这荒凉的村庄和远处贫瘠的土地,“难道我们真要一辈子烂在这里?跟这些泥腿子一样?我们的秀秀怎么办?青松的前程怎么办?都毁了吗?!”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向自己丈夫,用力捶打着他,“都是你!都是你没用!你要是有点本事,我们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苏明德抱着头蹲在地上,任凭赵氏打骂,一声不吭,像个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破口袋。
回到那间四面透风的破屋,将几乎瘫软的两位老人安置在炕上,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奶奶周氏醒了过来,只是望着黑黢黢的屋顶默默流泪,一声不吭。爷爷苏老柱则一直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渗透了破屋的每一个角落。
“完了……全完了……”苏明德蹲在墙角,把脸埋进膝盖里,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回不去了……什么都没了……”
赵氏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眼神发直,喃喃道:“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还不如死在流放路上,倒也干净!”她这话说得极其诛心,让本就凝重的气氛更添了几分死寂。
“你胡说什么!”苏明义猛地吼了一声,他额头青筋暴起,双手紧紧握拳,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发抖,“爹娘还在呢!你说这种混账话!”
“我说错了吗?”赵氏像是被点燃的炮仗,腾地站起来,指着窗外,“你看看这地方!这能叫家吗?这就是个等死的窝棚!现在连最后的盼头都没了!还不让人说了?!”
“那你想怎么样?!”苏明远终于忍不住,低喝一声,他脸色铁青,目光扫过状若疯癫的赵氏和缩在墙角的苏明德,“哭?闹?上吊?然后呢?让爹娘看着我们一个个先他们而去?!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家之主最后的威严和深深的疲惫。
赵氏被吼得一怔,随即更大声地哭嚷起来:“不然呢?不然还能怎么办?!在这鬼地方熬着,熬到死吗?!我不管!我要走!我就是爬也要爬回老家去!”她说着,竟真的开始胡乱收拾角落里那点可怜的家当,把一个破包袱皮抖得哗哗响。
苏明德抬起头,看着状若疯狂的妻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三嫂!你冷静点!”李慧心上前拉住赵氏的手臂。
“放开我!”赵氏用力甩开她,“你们愿意烂在这里是你们的事!别拉着我们三房!明德!你个死人!你到底走不走?!”
苏明德抱着头,痛苦地缩成一团。
苏青松看着这混乱崩溃的场面,看着曾经顶天立地的爷爷奄奄一息,看着伯父伯母们歇斯底里,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痛苦和迷茫。苏秀秀紧紧搂着瑟瑟发抖的小草,脸色苍白,眼泪无声地流。
王月娥只是守在婆婆身边,默默垂泪,这个温顺的女人,连崩溃都是安静的。
破屋里,老人的哀叹,女人的哭嚎,男人的沉默,孩子的恐惧,交织成一曲绝望的交响。一直以来勉强维持的家族秩序和凝聚力,在这巨大的失望冲击下,已然出现了清晰的裂痕,濒临崩溃的边缘。
苏晚晚站在门边,看着眼前这如同末日般的景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闷。她知道会有失望,却没想到打击如此沉重,几乎摧毁了所有人仅存的意志。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崩溃边缘的家人,最终落在炕上那两位仿佛一夜之间彻底老去的老人身上,又看向窗外那片他们亲手开垦、刚刚冒出希望绿意的土地。
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反而让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如果连她也倒下,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她需要想办法,必须想办法,在全家彻底崩溃之前,把这破碎的信念,重新粘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