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去,顾昭宁已早早的站在绣楼廊下。
春桃捧着铜手炉凑上来,见她正盯着院角那株被昨夜风雨打残的海棠出神,袖口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半卷泛黄的纸边——正是孙掌柜上月托人送来的《金陵商路图》。
姑娘,日头要上三竿了。春桃轻声提醒,孙掌柜的茶楼卯时三刻便开了门。
顾昭宁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摩挲袖口那道细褶。
昨夜李二狗被押走时喊的嫡夫人会为我做主的,像根细针直扎进她心口。
柳氏在侯府经营二十年,账房、厨房、各院嬷嬷,哪处没她的耳目?
她虽借马二之手清了李二狗这拨爪牙,可李管事背后那条线,还盘在更阴湿的地方。
备轿,春桃。她转身往楼下走,带马二跟着。
春桃应了一声,忙去前院传话。
顾昭宁扶着栏杆下楼,目光扫过廊下那盆被踢翻的绿萝——是昨夜李二狗挣扎时撞的。
她弯腰拾起断枝,指腹蹭掉叶上泥污:春桃,把这盆挪到东厢窗下,那边日头足。
姑娘心善。春桃接过绿萝,可那李管事...怕是不会像这绿萝似的好摆弄。
顾昭宁没接话。
她知道春桃说得对。
李管事是柳氏的陪房,从柳氏嫁进侯府那日起就管着中馈,库房钥匙串在腰间叮当作响了十五年。
她前日查账时发现的三笔蹊跷支出,绸缎庄的虚账、米行的浮银、甚至给老夫人上供的檀香都掺了次等货——这些手脚,没李管事点头,底下人借十个胆子也不敢。
小轿停在角门前时,马二已候在那里。
他今日换了青布短打,腰间别着个铜烟袋,倒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见顾昭宁出来,他上前一步掀开轿帘:三姑娘,茶楼在后街,绕着护城河走最清净。
顾昭宁颔首坐进轿里。
轿帘放下的刹那,她摸出袖中那封血书——是前日里门房转交的,边角还带着暗褐色的血渍,只写着李管事通北境粮商七个字。
萧承煜那日在御花园说的侯府与边事有牵扯,此刻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茶楼得月楼的招牌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孙掌柜早候在门口,见小轿停下,忙迎上来:三姑娘大驾,张某这茶炉都烧得更旺了。他穿件月白湖绸衫,腕上的翡翠扳指在晨光里泛着润光,倒不似商贾,更像个读书先生。
顾昭宁扶着春桃下轿,微微笑道:孙掌柜的茶,我可馋了好些日子。
三人进了二楼雅间,跑堂的立刻奉上碧螺春。
孙掌柜亲自斟茶,茶汤清得能照见杯底的茶叶:前日姑娘托人带话,说要查侯府外的账。
张某琢磨着,您许是碰着硬茬了?
顾昭宁端起茶盏,水汽氤氲了眉眼:孙掌柜在金陵城做了二十年南北货,哪家铺子进多少米,哪个牙行过多少绸,您心里都有本账。
我要的,是李管事这半年往城外送了几车货,收了哪家的银子。
孙掌柜的手指在茶案上轻叩两下,翡翠扳指撞出清脆的响。
他忽然倾身,压低声音:三姑娘可知,上月十五,李管事派了辆带篷的牛车出聚宝门?
车夫是西市的刘二,嘴严得很,可他媳妇跟我家米铺的陈嫂是干姐妹——那车上装的不是绸缎,是封了泥的陶瓮,上面盖着庆丰号的印。
庆丰号?顾昭宁瞳孔微缩。
她记得侯府库房里也有庆丰号的账本,是专供老夫人房里的药材铺。
可陶瓮...
庆丰号的东家,是吏部侍郎周大人的舅子。孙掌柜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展开来是几页账页,这是我托人从码头抄的货单,李管事的人每月十五、三十往江北运货,船家是顺发号的王老大——巧了,顺发号去年接过北境军的粮船。
顾昭宁的指尖轻轻抚过账页上的字迹。
北境军...萧承煜上月在朝上发了火,说边军粮草被克扣,军报里夹着冻僵的米饼,掺了三成麸皮。
她当时在御花园替太后侍茶,听着殿内传来的摔茶盏声,袖中那封血书险些被冷汗浸透。
孙掌柜要什么?她突然抬眼。
孙掌柜一怔,随即大笑:三姑娘痛快!
张某就直说了——我那小儿子下月要捐个监生,吏部的文书卡了半月。
周侍郎的印,比金子还难拿。
顾昭宁垂眸盯着茶盏里的茶叶。
她知道孙掌柜打的算盘:侯府虽不如从前,但老侯爷的门生遍天下,她如今又得了圣心...可她更清楚,这是把双刃剑。
三日后,老夫人要去报国寺上香。她忽然开口,周侍郎的夫人是老夫人的棋友,每年这时候都要同乘一辆车。
孙掌柜的眼睛亮了。
他拱了拱手:张某这就去查李管事的货到底装了什么。
三日后卯时,我让人把账本子送到角门。
从茶楼出来时,晨雾已散。
顾昭宁坐在轿里,将那几页账页叠得方方正正,收进贴身处的暗袋。
春桃掀着轿帘道:姑娘,李管事的小斯刚才在街角晃,像是盯着咱们。
顾昭宁掀帘望去,果然见个穿青布短打的小子缩在茶摊后,见她看过来,转身就跑。
她勾了勾唇角:马二,跟紧了,别打草惊蛇。
回到侯府时,正撞见李管事从正厅出来。
他今日穿了件簇新的玄色直裰,腰间的钥匙串擦得锃亮,见了顾昭宁,皮笑肉不笑地拱手:三姑娘这是去哪儿了?
老夫人刚才还念叨,说你好些日子没去给她捶腿了。
劳李管事挂心。顾昭宁裣衽还礼,目光扫过他腰间那串钥匙——比往日多了把铜钥匙,刻着二字。
东库是侯府存放田契地契的地方,柳氏向来管得严,怎么突然给了李管事?
对了。李管事像是刚想起来,下月初三是老夫人六十大寿,夫人说要办得热闹些。
我琢磨着,把正厅前的空地收拾出来,摆上三十桌流水席,再请个戏班——三姑娘要是得空,帮着看看菜单?
顾昭宁心里一紧。
老夫人的寿宴?
柳氏向来抠着老夫人的用度,怎么突然要大办?
她抬眼望李管事,正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目光里——原来他是要借寿宴拉拢府里的管事、外头的宾客,把她之前清掉的人脉再补回来。
好啊。她笑得温和,李管事费心了。
不如明日巳时,我去账房找你,咱们一起核对菜单?
李管事的瞳孔微微收缩,显然没料到她应得这么痛快。
他干笑两声:那感情好。三姑娘要是累了,先回屋歇着,我还有事要回夫人话。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顾昭宁摸了摸袖中那叠账页。
寿宴...倒真是个好机会。
她要让那些收了李管事好处的人看看,谁才是能给他们撑腰的人。
春桃扶着她往绣楼走,忽然小声道:姑娘,马二刚才递了话,跟着那小斯到了后巷,见他进了西跨院——是夫人房里的绿梅姐开的门。
顾昭宁脚步一顿。
西跨院是柳氏的院子,绿梅是柳氏最得用的大丫鬟。
这说明李管事的动作,都是柳氏在背后授意。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今日的阳光格外亮,照得屋檐下的冰棱子闪着冷光。
三日后,侯府正厅前的空地上搭起了红绸彩棚。
李管事指挥着下人们搬桌椅、挂灯笼,声音大得能传到二门外:把那对鎏金狮子挪到门口!
夫人说了,老夫人的寿宴,要比去年国公府的还体面!
顾昭宁站在绣楼窗前,看着底下忙碌的人群。
春桃捧着叠请帖过来:李管事让把这些送到各府,都是金陵城里有头有脸的太太小姐。
顾昭宁接过请帖,指尖划过最上面那张——周侍郎夫人的帖子,墨迹还未干透。
她抬眼望向远处的彩棚,那里飘起一串红绸,在风里翻卷如旗。
寿宴那日的阳光,怕是要比今日更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