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宁的指尖刚触到密信上的云纹,喉间便泛起一丝腥甜。
她望着萧承煜转身时玄色龙袍翻起的弧度,突然想起昨日御书房里,张大人捧着西北巡抚举荐名单时,指节在奏疏上扣出的白印——那是她替萧承煜整理折子时常注意到的细节,太过用力,往往意味着心虚。
陛下。她攥紧袖中纸团,在他即将步下城楼的瞬间出声。
萧承煜脚步微顿,侧过脸时晨光正好漫过他眉骨:可是卫九的消息有变故?
顾昭宁深吸一口气,将揉皱的密信展开在掌心。
墨兰的纹路在风里轻颤,云纹处被她指甲压出浅浅凹痕:这不是前军动向。
是暗桩传来的,关于...暗影。
萧承煜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接过信纸的指尖发沉,像是捏着块烧红的炭。
御书房里那盏青玉灯突然在他记忆里明灭——三日前他与顾昭宁翻查近三年边军粮草案,所有线索都在触及中枢时断成死结,而暗影,那个操控着二十七个暗桩、连刑部都查不出真面目的幕后黑手,此刻竟与吏部尚书张大人有了牵连。
张允之?他低念着张大人的表字,喉结滚动,昨日他递的西北巡抚人选,是他嫡亲外甥。
顾昭宁望着他紧抿的唇线,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我总记得那年在侯府,大夫人让我管厨房月钱。
有次米行突然涨价三成,我查了半月才发现,是账房和米商串通吃回扣——表面上是米价,根子在人心。她指尖点了点信上的云纹,暗影要的不是钱,是边军不稳。
张大人举荐的人若去了西北...
断我粮草。萧承煜接口,声音冷得像腊月里的井泉。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发疼,昭宁,我要知道暗影的全貌。
顾昭宁望着他眼底跳动的暗火,想起初遇时他微服查案,在破庙里啃冷馒头的模样。
那时他说治天下如理家务,最要紧是揪出蛀虫,如今她终于懂了,这蛀虫藏得越深,越需要她这双看惯宅斗的眼睛。
我去京城酒肆转转。她抽回手,指尖轻轻划过他腰间的玄铁剑穗,当年查侯府月钱,我扮作卖花娘子在茶棚坐了七日。
现在...或许能套出些话。
萧承煜的眉峰立刻竖起来:卫九带三十暗卫,你穿男子衣裳,若敢——
我比谁都惜命。顾昭宁笑着打断,像极了城楼里那个说要看士兵眼睛的女子。
她望着他耳尖泛红的模样,突然踮脚在他脸颊上印了个轻吻,等我回来,陛下可要备好那方字玉牌。
午后的醉仙楼飘着酱肘子的香气。
顾昭宁裹着青布直裰,坐在最靠里的角落,面前的茶盏早凉透了。
她的目光扫过酒客们的鞋——老卒的皮靴会有马镫磨痕,商贩的麻鞋沾着市井泥,而靠窗那桌穿粗布短打的灰衣人,左脚靴子外侧有块月牙形补丁——和杨大人当年在漠北时,给亲兵发的制式皮靴修补样式分毫不差。
军爷来碗烧刀子?小二拎着酒壶凑过来。
灰衣人抬眼时,顾昭宁看见他左脸有条三寸长的刀疤,从眉骨直贯下颌。
那是漠北狼骑的标志——只有在玉门关外与匈奴厮杀过的老兵,才会在脸上留这样的伤。
来三碗。她出声,将碎银拍在桌上。
灰衣人的目光扫过她腕间露出的一点红,那是她用朱砂染的指甲——当年杨大人在军中推行朱砂令,亲兵传递密信时,会在指尖点一点红。
刀疤老兵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端起酒碗的手顿了顿,突然用筷子在桌面敲了三下——短,长,短。
那是漠北军的夜巡暗号。
顾昭宁用茶盏回敲:长,短,长。
老兵的喉结动了动,酒碗重重磕在桌上:你是谁?
替杨大人收旧部的人。她压低声音,上个月在城南土地庙,有个穿皂色棉袍的老头,说杨大人走时留了句话——漠北的雪,该化了
老兵的刀疤突然抽搐起来。
他猛地灌下一碗酒,酒液顺着下巴滴在粗布衣襟上:杨大人根本没死!
上个月十五,我在城北破仓库见过他!他凑近,酒气混着血腥气喷在她脸上,他和几个穿玄色斗篷的人说话,说什么等边军乱了,就开城门迎...
顾昭宁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三日前杨大人递的辞呈,说要告老还乡,萧承煜还亲自去相府送了御赐的补药。
原来那不是告老,是...
仓库在哪?她声音发紧。
老兵突然攥住她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你到底是谁?
杨大人对我们有恩,若敢...
顾昭宁。她直视他的眼睛,靖远侯府庶女,现在是贵妃。她褪下左腕的翡翠镯子——那是萧承煜去年生辰送的,刻着字——若我要害杨大人,何须费这许多周折?
老兵盯着翡翠上的刻字,突然松开手。
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地图,用酒渍斑斑的手指点在城北:破仓库在染坊街最西头,墙根有棵老槐树,树洞里塞着半块砖。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杨大人从前最恨贪墨,现在...现在怎么...
顾昭宁将地图收进袖中,起身时碰翻了茶盏。
她望着老兵埋在酒碗里的白发,突然想起侯府里那些被大夫人苛待的老仆——他们护着她生母的牌位,就像这些老兵护着杨大人的清名。
暮色漫进染坊街时,顾昭宁站在老槐树下。
树洞里的半块砖还带着夕阳的温度,她抠动砖缝,听见一声——仓库的木门裂开条缝隙,霉味混着铁锈味涌出来。
卫九的手按在腰间短刃上:娘娘,末将先探。
不必。顾昭宁摸了摸腰间的玉牌,那是萧承煜的随身之物,我们分散,你带十人守外围,其余跟我进去。
仓库里黑得像口棺材。
顾昭宁的鞋底蹭过满地碎瓷,发出细碎的响。
她顺着墙根摸索,直到听见一丝若有若无的低语——
...边军粮草已扣下三成,李将军的轻骑进了松林,等他们烧起来,就是动手的时候...
杨大人,陛下对您不薄,何苦...
住口!另一个声音厉喝,带着顾昭宁熟悉的沙哑——正是杨大人!
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上个月在御花园,杨大人还握着她的手说贵妃娘娘治六宫如治家,是国之福,现在他的声音里却浸着毒:等萧承煜死在松林中,我就是摄政王!
那小皇帝才六岁,我替他坐龙椅,有何不可?
顾昭宁摸出袖中的炭笔,在袖口快速记录。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几乎要盖过杨大人的话音:暗影的人已混进京城,三日后...咳,三日后子时...
娘娘!卫九的低喝从门外传来。
顾昭宁的指尖一颤,炭笔地掉在地上。
她猛地拽过旁边的破布帘,躲进墙根的暗格里——那是她刚才摸墙时发现的,木板缝隙里还沾着新鲜的木屑。
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屏住呼吸,听见杨大人的声音擦着暗格门而过:
回大人,是巡风的。另一个声音粗哑,方才好像有动静。
顾昭宁的后背贴紧冰凉的砖墙。
她望着暗格缝隙外晃动的靴底——玄色,绣着金线云纹,和密信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仔细搜。杨大人的声音突然放轻,莫要坏了大事。
脚步声越来越近。
顾昭宁攥紧袖中记录的袖口,指甲几乎要刺进肉里。
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喘息,像只被踩住尾巴的猫。
暗格门的缝隙里,突然映出一点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