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昭宁已立在含元殿外。
她着月白翟衣,袖口金线绣的缠枝莲在雾中泛着暗纹,腕间翡翠镯压得腕骨生疼——这是萧承煜昨日亲手替她戴上的,说是镇住那些乱咬人的疯狗。
此刻镯心沁出的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爬,倒让她脑子更清醒了些。
娘娘,时辰到了。春杏的声音裹着白雾飘来,手里捧着的檀木匣在她臂弯里沉得发颤。
匣中是昨夜整理的十二本账册,最上面那本蓟州军粮记录的纸页边缘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周明远的私印拓在宣纸上,红得像凝固的血。
含元殿的朱门推开,顾昭宁抬步往里走,靴底碾过青砖上的薄霜,碎成细密的响。
殿内已经站满了人。
左班文官的朝服像一片靛蓝色的海,右班武将的甲胄泛着冷光,最前头的杨大人正捏着朝笏与同僚低语,见她进来,眼神倏地一凝。
启禀陛下,臣有本要奏。顾昭宁在丹墀下站定,声音清凌凌撞在殿顶的藻井上。
龙椅上的萧承煜正在翻折子,闻言抬眼。
他乌发束着金冠,玄色龙袍袖口露出半截葱白中衣,目光扫过她手中的檀木匣时,指节在御案上轻叩两下——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开始吧。
顾昭宁将檀木匣呈给赵公公。
老太监接过时,指甲在匣沿轻轻一掐,这才捧着上了丹墀。
萧承煜打开匣盖的瞬间,殿内响起抽气声——十二本账册码得整整齐齐,最上面那本封皮赫然写着蓟州军粮出入录。
周大人,顾昭宁转身看向右班末尾的红袍官员,您去年十月签的军粮出库单,可还认得出?
周明远的脸地白了。
他踉跄两步,朝笏掉在地上:臣...臣不知娘娘何意!
那就让臣替周大人回忆回忆。顾昭宁抽出赵公公递来的账册,翻到夹着枯梅的那页,这是十月初七的出库记录,签收人盖着周大人的私印。
可蓟州守军的回执上写得清楚——这批军粮十一月初三才运到。她指尖重重叩在日期上,中间足足耽搁了二十七日。
边关苦寒,粮车难行也是有的...周明远额角冒出汗珠,声音发颤。
那这封密报呢?顾昭宁又抽出一张染着茶渍的纸,蓟州城老驿丞的亲笔信,说十月十五夜里,有辆带暗格的马车从周府别院出发,往北边去了——北边是哪儿?她抬眼扫过殿内,是叛军的地盘。
殿内霎时死寂。
杨大人攥着朝笏的手青筋暴起,右班武将里有人低声骂了句。
周明远的官靴在青砖上蹭出刺耳的响,突然扑通跪下:陛下明鉴!
这都是有人栽赃!
栽赃?萧承煜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剑,朕让户部查过,周府今年添了三进院子,库房里堆着南海的珍珠、西疆的毛毯——这些东西,你一个正三品户部侍郎,俸禄可够买?
周明远瘫坐在地,额头撞在砖上响:臣...臣是被胁迫的!
太后身边的李嬷嬷说,只要臣帮着运些东西,就保臣儿子...
够了!顾昭宁打断他的哭嚎,太后的人如何,自有陛下圣裁。
但周大人勾结叛军、贪墨军粮,证据确凿。她将最后一本账册举高,这是后宫这三年的用度明细,臣比对过民间粮价——您往赈灾粮里掺的霉米,每石能贪三钱银子,三年下来,够买三千石好粮。
三千石!杨大人突然吼出声,朝笏砸在地上,够救多少灾民?
去年冀州饿死的百姓,有一半是吃了这霉米!
殿内炸开一片喧哗。
有官员跺脚骂丧尽天良,有武将攥着剑柄往前挤,连站在龙椅后的赵公公都变了脸色,悄悄扯了扯萧承煜的龙袍。
萧承煜地拍在御案上,震得茶盏跳起来:赵公公,传朕口谕——周明远即刻下狱,抄家!
户部、兵部各派三人,随朕的暗卫去蓟州查账!他目光扫过殿内,再有替周贼说话的,同罪!
顾昭宁看着周明远被侍卫拖出去,他的官帽滚到她脚边,金丝绣的仙鹤歪在砖缝里。
她弯腰捡起,递给赵公公时,触到老太监掌心的汗——这老狐狸,方才还装得云淡风轻,到底也紧张了。
退朝时已近正午。
顾昭宁刚走到含元殿外,杨大人就追了上来。
他白须被风掀得乱颤,朝笏在手里转了两转,突然朝她一揖到底:娘娘大智大勇,老臣替冀州百姓谢过!
顾昭宁慌忙扶住他:杨大人折煞臣了。
该谢的。杨大人直起腰,眼里泛着水光,老臣查了三年,总被那些贪官捂得严严实实。
娘娘从后宫用度查到军粮,这思路...高明!他压低声音,方才陛下发怒时,老臣瞧着,您腕上那镯子晃了晃——是陛下给的吧?
顾昭宁耳尖一热。
她摸了摸翡翠镯,凉玉贴着皮肤,像萧承煜昨日在御书房说的有朕在。
下午的御书房飘着松烟墨的香气。
顾昭宁跪坐在软榻上,看萧承煜批完最后一道折子,砚台里的墨汁被他搅得浓稠。
今日朝会,你比朕还像个皇帝。萧承煜突然说,放下笔转身看她,那些账册,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查的?
从您让臣管赈灾粮那天。顾昭宁将茶盏推过去,后宫用度要记,民间粮价要记,军粮更要记——生母说过,治家得把每一文钱的去处都看牢。她顿了顿,后来发现周明远的名字总在粮商名录里打转,就多留了心。
萧承煜端起茶盏,却没喝,只盯着她腕上的镯子:昨日你说有些旧怨该和新仇一起算,是指侯府的事?
顾昭宁一怔。
她摸出袖中半块带血的碎玉,在掌心焐热了才递过去:这是生母被嫡母毒杀时,从她发间扯下的。
嫡母的嫁妆里有对翡翠鸳鸯簪,这半块玉的纹路,和簪子的另一半能合上。
萧承煜接过碎玉,指腹擦过上面的血渍:你是说,周明远的案子里,有侯府的手笔?
周明远的夫人是嫡母的堂妹。顾昭宁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生母出事那年,周府往侯府送了三车礼——说是贺嫡母寿辰,实则是封口费。
朕让暗卫查。萧承煜将碎玉放进她掌心,旧怨新仇,朕替你算。
暮色漫进窗棂时,顾昭宁回到承华殿。
春杏正指挥小太监换烛芯,见她进来,眼睛亮晶晶的:娘娘,御膳房送了燕窝羹,说是陛下特旨——要加双倍冰糖。
顾昭宁笑着应了,转身进内室。
妆匣里躺着生母的《治家要略》,翻开的书页间,蓟州的账册还夹在那里。
她轻轻合上,指尖抚过封皮上的旧痕——那是生母临终前握笔的印记。
窗外起风了,檐角铜铃叮铃作响。
顾昭宁走到廊下,看月光爬上宫墙,将影子拉得老长。
远处钟粹宫的灯火还亮着,她知道太后的人还在盯着,但没关系了。
娘娘,该用晚膳了。春杏捧着食盒出来,热气裹着甜香扑在她脸上。
顾昭宁望着殿内暖黄的烛火,忽然想起生母说的梅香藏雪,终有化时。
今日的雪化了,明日的梅该开了吧?
她转身走进殿内,翡翠镯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那是萧承煜给的底气,也是她自己挣来的底气。
有些路,走通了,就再也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