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礼没多问,只看着那堆黑灰,低声道:“这是在玩火。”
“火烧起来了,才看得清谁是干柴,谁是湿木头。”顾昭宁走到书案旁,研开新墨,提笔的手极稳,“照着那八个字的笔迹,仿写五份。不必太像,七分神似即可,重点是那种‘旧主归来’的疯劲儿。”
她顿了顿,笔尖饱蘸浓墨:“送到兵部尚书赵景和、礼部侍郎钱谦这些人的枕头边上去。记住,要让他们觉得,这信是李慎之那个老狐狸背着他们发的,或者是——那位‘死人’亲自发的。”
这招叫打草惊蛇,更叫引鬼敲门。
次日天刚亮,消息就递进了凤仪宫。
前尚书令李慎之突然报了急病,闭门谢客,连太医都拦在门外。
顾昭宁正在修剪一盆绿梅,闻言只是一笑,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一根横生的枝桠:“老的缩进壳里了,小的肯定坐不住。李家那个大公子李文远,是个沉不住气的。”
果然,午后周怀礼便带回了准信。
李文远那个蠢货,被几封神出鬼没的信吓破了胆,竟真的派了心腹管家,乔装改扮去见兵部尚书赵景和。
那管家身上藏着密信,刚进赵府后巷就被周怀礼的人截了个正着。
信上的内容虽未明写造反,但那句“时机已至,当清君侧,迎正统”,便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娘娘,这证据够把李家满门抄斩了,现在就呈给陛下?”周怀礼问。
“不够。”顾昭宁放下剪刀,接过帕子擦了擦手,眼神清冷,“这只能定李文远的罪,李慎之那老狐狸完全可以说是不孝子孙背着他胡作非为,甚至能大义灭亲来保全自己。我要的,是连根拔起。”
她转身吩咐知春:“去尚食局传话,三日后清明,本宫要在御花园设宴,请几位老臣和诰命夫人赏春。另外,叫教坊司把那支封存了二十年的《九阙歌》排出来。”
知春吓了一跳:“娘娘,那是当年废太子册封时的……”
“正因为是,才要唱。”顾昭宁理了理衣袖,“只有听到了旧曲,心里的鬼才会跑出来跳舞。”
三日后的春宴,气氛诡异得紧。
虽是赏花,席间却没几个人敢大声说话。
赵景和坐在下首,脸色蜡黄,酒杯端起来都在抖。
这两日他府上接连收到“东宫密信”,如今李家又没了动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的肉。
酒过三巡,丝竹声变了。
原本欢快的调子陡然转沉,编钟敲击出肃穆而苍凉的古音,舞姬们长袖如云,跳的正是当年东宫最盛行的祭舞。
这一曲《九阙歌》,每一个音符都在往这群旧臣的死穴上戳。
赵景和猛地灌下一大杯烈酒,眼神开始发直。
他恍惚间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的旧主,那个在东宫意气风发的太子。
恐惧、愧疚、还有对现状的绝望混杂在一起,借着酒劲冲上了头顶。
“殿下……”赵景和突然哭嚎一声,竟也不顾御前失仪,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指着那舞姬喊道,“臣有罪!臣没守住啊!旧主恩深,臣不敢忘也!”
这一嗓子,把满座公卿吓得魂飞魄散。
旁边的起居郎笔走龙蛇,将这句“旧主恩深”记得清清楚楚。
顾昭宁端坐凤位,手里剥着一只橘子,连眼皮都没抬,只淡淡道:“赵尚书醉了,扶下去醒醒酒。这曲子确实哀婉,本宫听闻陛下有意重修东宫旧史,也是为了不忘祖德。诸位大人若是怀念旧主,不妨多写几道折子,陛下定会感念各位的忠心。”
这话像是一颗火星子,扔进了干草堆。
本就心惊胆战的旧臣们,一听“重修旧史”,以为是陛下要清算,又或是那位“未亡人”真的要回来了,一个个为了表忠心或是留后路,几日内奏折像雪花一样飞进勤政殿,全是请求“追念旧恩”、“重修典籍”的。
顾昭宁把这些折子整理好,连同赵景和的酒后真言,以及李文远那封被截获的密信,一股脑放在了萧承煜的御案上。
“陛下。”她声音平静,却字字诛心,“您看,只不过是一支曲子,几句风言风语,朝堂上便有这么多人坐不住了。他们怀念的不是先太子,是那个能许给他们从龙之功的‘正统’。”
萧承煜翻看着那些奏折,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尤其是看到李家那封“清君侧”的密信时,他猛地将折子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暴怒的冷笑:“好一个李慎之!朕尊他为老恩师,他却想换了朕!”
“陛下息怒。”顾昭宁弯腰捡起折子,“烂肉既已翻出来,割了便是。陛下若真想绝了他们的念想,不如准了他们所请,大张旗鼓地‘重修’东宫典籍。把当年的账目、往来、谁拿了钱、谁卖了主,统统查个底掉。”
萧承煜看着她,眼底的杀意渐渐凝成决断:“传旨大理寺,给朕彻查!赵景和下狱,李府……围了!”
风暴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顾昭宁走出勤政殿时,外头又是黑云压城。
她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望着远处宫墙上摇曳的灯火,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这场仗,打的是人心,耗的是心血。
“娘娘。”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怀礼甚至顾不上行礼,匆匆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掩饰不住的震骇。
“查到了。咱们顺着李慎之那条‘断魂草’的线,一直摸到了那个在背后给他递药的人。您绝对想不到那是谁。”
顾昭宁转过身,看着周怀礼那张向来沉稳此刻却有些扭曲的脸,心头猛地一跳:“说。”
周怀礼咽了口唾沫,吐出一个名字。
顾昭宁面色微变,瞳孔骤然收缩,随即却又缓缓舒展开来,展颜一笑,那笑容里透着彻骨的寒意:“原来那位藏头露尾的‘大人’,竟是个活了二十多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