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沉寂如水,唯有烛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哔剥。
顾昭宁的目光从柳清婉那张倔强的脸上移开,落回自己修长干净的手指上。
刀子已经递过来了,是接过来捅向对方,还是……用来雕琢一块璞玉?
她的唇角逸出一丝无人察觉的笑意。
“抬起头来。”顾昭宁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柳清婉依言抬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戒备。
“从明日起,你便入凤仪宫当值,不必去文华馆了。”
此言一出,不仅柳清婉愣住,连一旁的周怀礼都猛地抽了一口凉气。
这等于把一头不知底细的猛兽直接放进了自己的卧房!
“娘娘三思!”周怀礼急声劝阻。
顾昭宁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她看着柳清婉骤然收缩的瞳孔,淡淡道:“本宫身边缺一个会算账、会看人、还能写一手好策论的女官。本宫看你,就很合适。”
柳清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一种混杂着错愕、不解甚至是一丝荒谬的神情。
她预想过无数种可能:严刑拷打、秘密处决、或是将她置于明处时时监视……却唯独没有想过是“亲自教导”。
这算什么?示威?还是羞辱?
“民女……不敢。”柳清婉的声音有些干涩。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顾昭宁站起身,缓步走下丹陛,珠帘在她身后轻轻晃动,光影斑驳地落在她华美的凤袍上,“是本宫要你来。你那篇《家国同论》写得不错,但只说对了一半。治家如治国,可若连‘家’的根本都想不明白,你的‘国’,便是空中楼阁。”
她走到柳清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清澈如鉴:“本宫给你一个机会,让你看看,真正的‘治家’,是怎样的。”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后宫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所有人都以为那位胆大包天的柳清婉会很快消失,可她非但没有,反而成了凤仪宫的常客,每日由皇后娘娘亲自教授那本传说中的《治家要略》。
起初,柳清婉冷漠以对,将这视为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顾昭宁也不恼,每日只从最基础的账目讲起。
从一针一线的用度,到一饭一蔬的来源;从各宫月例的分发,到内务府采买的门道。
“你看这笔账,上月木炭用度比去年同期多了三成,为何?”顾昭宁指着账册。
“……今年冬日严寒。”柳清婉冷冷回答。
“错。”顾昭宁摇头,“是运送木炭的河道结了薄冰,船行缓慢,管事太监怕担延误的责任,便以高价从京郊陆路转运,多出来的三成,是脚钱。”她抬眸看向柳清婉,“这便是‘家’。一个微小的变化,牵动的是无数人的生计与抉择。你只看到仇恨,却看不到仇恨背后,那些被碾碎的、无声的日常。”
柳清婉的心,第一次被触动了。
这些道理,她懂,可她从未想过,会从她认定的仇人嘴里,用如此平实的方式说出来。
每日课后,顾昭宁都会留下一道开放的议题。
今日,她问:“你认为,如何才能让家与国真正一体?”
柳清婉沉默不语,眼中却已没了最初的锋利,多了几分深思。
这夜,月色如霜,凤仪宫的书房里只剩下她们二人。
顾昭宁像是闲谈般,忽然提起:“御花园那个刺客,断气前留下了一封血书,可惜字迹模糊,只认出一个‘柳’字。”
柳清婉握着笔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
她极力控制着面上的表情,但那瞬间的僵硬,还是落入了顾昭宁眼中。
她依旧垂着头,不发一言。
顾昭宁轻叹一声,声音放得极柔,像一片羽毛落在柳清婉紧绷的心弦上:“你可知,你母亲当年为何甘愿为你父兄顶罪牺牲?”
柳清婉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不是为了复仇。”顾昭宁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是为了让你能活在一个……不需要仇恨的世界里。”
“你胡说!”柳清婉猛地抬头,眼中血丝毕现,压抑了许久的恨意终于决堤,“我母亲的血海深仇,岂是你能轻描淡写带过的!”
“是吗?”顾昭宁没有与她争辩,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三日后,是我生母苏氏追封为夫人的祭祖仪式。你随我一同去靖远侯府,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三日后,靖远侯府。
苏氏的墓前,香烟袅袅。
顾昭宁一身素服,亲手将祭品摆上。
柳清婉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神情复杂地看着那块冰冷的墓碑。
祭拜完毕,顾昭宁从怀中取出一份用锦布包裹的册子,正是那本《治家要略》的手迹副本。
她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行娟秀的小字,递到柳清婉面前。
那字迹,柳清婉认得,是她母亲的笔迹。
上面写的不是什么复仇遗言,而是一句嘱托。
“若昭宁善待沈九,便是报恩。”
沈九……那是她的乳名。
柳清婉如遭雷击,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她死死盯着那行字,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视野瞬间模糊。
原来,母亲拼死保下的不是仇恨的火种,而是她的性命。
她把她托付给了仇人的女儿,只为让她能活下去,活在一个没有仇恨、可以叫做“沈九”而不是“柳家余孽”的世界里。
她这些年的蛰伏,她所谓的复仇大计,在母亲这句遗言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噗通”一声,柳清婉重重跪倒在苏氏墓前,压抑多年的痛苦与悔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伏在地上,痛哭失声,久久未能起身。
顾昭宁没有去扶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任凭她发泄。
良久,她才轻声道:“起来吧,沈九。你母亲想看到的,不是一个跪着的复仇者。”
回宫后,顾昭宁即刻上奏萧承煜,以柳清婉才学出众、堪当大任为由,请旨任命她为文华馆副馆主,负责编纂《世家录》,协助朝廷理清天下贵族谱系,辨忠奸,录功过。
萧承煜看着跪在殿下的柳清婉,那双眼睛里的滔天恨意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澄澈。
他深深看了一眼顾昭宁,准了她的奏请。
私下里,顾昭宁对即将赴任的柳清婉叮嘱道:“你若真心放下,就用你的笔去书写一个清明的未来,而不是用刀去撕裂一个血腥的过去。这天下,需要你的才华,而不是你的仇恨。”
数月后,春分祭天大典。
高高的祭台之上,萧承煜与顾昭宁并肩而立。
台下,文武百官,宗室命妇,序列井然。
柳清婉作为文华馆代表,一身崭新的女官朝服,手捧一卷《世家录》摘要,缓步上前。
她呈上的不仅是一部书,更是一个承诺,一个新生的开始。
“柳清婉以智辅政,以德化仇,堪为天下女子表率,赏!”皇帝金口玉言,声传四野。
柳清婉叩首谢恩,再起身时,目光越过人群,与高台上的顾昭宁遥遥相望,深深一揖。
恩怨俱消,尽在这一拜之中。
顾昭宁站在高台之上,风拂动着她的凤袍衣角,她望向远方湛蓝的天空,心中一片宁静。
她想,她终于完成了母亲的嘱托,也践行了自己的道。
“母亲,”她在心里轻声说,“我想……我们做到了。”
家是国之基,恩怨亦可化为基石。
大昭的未来,正在这春光中,徐徐展开。
典礼结束,就在顾昭宁返回凤仪宫,准备换下繁复礼服之际,一名面容陌生的年迈老嬷嬷在周怀礼的引领下,悄然走入内殿。
那嬷嬷一见她,便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声音苍老而恭敬:“奴婢奉先皇后遗命,前来交付一件东西与皇后娘娘。”
顾昭宁心中一凛。
先皇后,是萧承煜的生母,也是这深宫中一个早已逝去的传奇。
她接过那嬷嬷颤巍巍捧上的紫檀木小匣,打开。
匣中静静躺着一枚打磨得温润光滑的赤金长命锁,样式古朴。
顾昭宁将金锁托于掌心,指腹轻轻摩挲,翻了过来。
只见金锁背面,用细如蚊足的刻刀,清晰地镌着一行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