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宾客差不多都到齐了,殿内笑语喧哗渐盛。
只听环佩叮当,香风袭人,一身月白绣疏影寒梅浮光锦宫装的杜若兰才在宫人的簇拥下,姗姗而来。
温珞柠抬眸悄悄打量。
杜若兰年方二十,身姿清瘦,肌肤冷白,一双杏眼眸光清冽,眉宇间自带一段书卷清气与疏离。
不施浓朱,唇上只一点浅淡的胭脂色。
衬得她整个人如一枝雪中寒梅,清冷自持,风骨天成。
原来陛下欣赏这般孤高清冷的姿态。
温珞柠心下暗忖,雅则雅矣,却似冰棱凝霜,寒意袭人。
自然,这冷傲是绝不会朝向陛下的。
她正神游天外,忽听主位上那把清冷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穿透了阁内的低语浅笑:
“听闻前些日子刚承恩晋位的温贵人,今日也赏光到了?”
杜若兰目光澹澹扫过全场,随即唇角一勾,对着众人笑道:
“说来我平日深居简出,竟还未有幸见过这位姐妹呢。
实在是好奇得紧,究竟是何等殊色,能让我们陛下记挂了两年,忽然又上了心?想必在座的姐妹们也都想见识见识吧?”
她语速不快,字字清晰,语气中的轻慢与淡漠却毫不掩饰。
仿佛在议论一件新奇却无关紧要的物事。
殿内霎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都投向了那个角落。
站在温珞柠身后的含珠,气得发颤。
众目睽睽之下,温珞柠神色却未见丝毫波澜。
她从容起身,步履平稳地行至厅中,对着主位盈盈一福:
“嫔妾温氏,见过岚嫔。恭祝岚嫔芳辰永继,岁华长新。”
杜若兰挑剔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从她简单素雅的发髻看到身上那身不算出挑的湖蓝色衣裙。
半晌,才轻哂一声:
“呵,我当是何等空谷幽兰般的人物呢......看来也不过寻常。”
这话已是极度的无礼。
殿内愈发安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温珞柠。
温珞柠却依旧眉眼低垂,姿态恭顺,只当对方是在评价天气一般寻常。
她甚至微微弯了弯唇角,真诚地回道:
“岚嫔清韵高华,仪态万方,嫔妾资质平庸,自是望尘莫及的。”
这般不温不火、全盘接受的态度,让杜若兰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股想要刁难、想要看她失态恼怒的预期全然落空。
反而显得自己气量狭小。
她清冷的面容凝了凝,冷哼一声:
“哼,知道自己才疏学浅,还算有些分寸!
既如此,便该静守本分,莫要仗着偶然的垂青,便忘了自己的斤两,生出些不合时宜的妄念!”
正当殿内氛围有些低凝之际,殿外忽传来一声清晰通透的传报:
“乾清宫李总管到——”
只见陛下身边的首领大太监李综全满面笑容地步入殿内,身后随着一列手捧剔红锦盒的小内侍。
那锦盒雕工精细,层层叠叠,几乎要晃花了众人的眼。
“奴才给岚嫔小主请安,恭贺小主芳辰!”
李综全唱喏行礼。
“陛下特命奴才送来生辰贺礼,愿小主岁岁春祺,禧乐常伴!”
锦盒逐一开启,流光溢彩,几乎照亮了整个厅堂。
最夺目的当属四匹光泽流转、轻薄如烟的冰蚕绡,其下是莹洁生辉的素雪缎、织金刺彩的霓光缎,并一套点翠嵌南珠头面。
“呀!是冰蚕绡!”
一位贵人忍不住低呼,“听闻今年蜀地大旱,冰蚕绡的贡量骤减,宫中所得极为有限……也就温贵人得过一匹。”
她偷偷瞄着温珞柠,有了一丝讥诮。
“陛下竟一下赏了岚嫔姐姐四匹之多,这恩宠在宫中真是独一份了!”
“还有那南珠头面,瞧那成色,怕是琼海今年新贡的珍品呢!”
在场的妃嫔们,无论心中作何想,面上都堆满了惊叹与更殷勤的奉承,纷纷围拢上前。
“陛下待姐姐真是体贴入微,政务繁忙还记得如此周全!”
“是呀,这后宫里头,能有姐姐这般荣光的,可真真是屈指可数呢!”
岚嫔听着耳边不绝的恭维,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心中那份因温珞柠而起的郁气顿时被这隆恩冲刷得七零八落。
她前几日不过见温珞柠得了一匹,而自己却没有。
便在陛下面前娇嗔了几句,说喜爱冰蚕绡的飘逸出尘,结果陛下就记在了心上。
她矜持地享受着众人的瞩目,眼风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掠过那个始终安静坐在帘畔的身影。
陛下的厚赏虽让她挣足了颜面。
可一想到此人曾分走陛下的片刻关注,甚至可能成为日后的变数,那点隐忧便又悄然浮现。
宴席终于开席。
尚食局知道岚嫔正得圣心,丝毫不敢怠慢,席面布置得极尽风雅,玉馔珍肴罗列纷呈。
温珞柠无心应酬,只低头静静用膳。
刚执起银箸尝了一品玲珑鱼脍,忽听身侧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唤。
“呀!”
她下意识侧首。
只见一个奉着鎏金狻猊香炉的小宫女不知怎的足下踉跄,炉中炽热的香灰与未尽的香饼竟直直朝着她的领口泼溅过来!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温珞柠甚至来不及抬手,眼前忽地人影一闪。
竟是含珠毫不犹豫地扑挡在她面前。
滚烫的香灰尽数泼洒在在含珠的背脊和后颈上,瞬间浸透了春衣。
“含珠!”
温珞柠倏然起身,扶住贴身侍女,急声道,“你可伤着了?”
含珠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却仍强撑着摇头:
“小主放心......隔着衣服呢,奴婢、奴婢无碍……”
温珞柠紧紧握住她颤抖的手,霍然转身,目光清凌凌地望向主位上的岚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骚动:
“岚嫔,不知可否给嫔妾一个解释?
姐姐宫中的侍者,便是这般当差行事的么?席间更换香品也这般大意?
这香炉若再偏几分,灼伤了妹妹的眼目,今日又该如何收场?”
岚嫔心中暗叫遗憾,差一点便能成事!
她面上却迅速凝起薄怒,厉声斥向那已吓得瘫软在地的小宫女:
“没眼力的蠢材!连个香炉都端不稳,惊扰了贵人,还不快跪下!”
发落完宫女,她才转向温珞柠,却听不出多少真切歉意:
“温贵人受惊了,且消消气。
也怪我近日总顾着侍奉陛下,对宫中下人管教疏忽了些,这些新挑上来伺候的小丫头,到底是欠些火候。
为此,我也不止一次在陛下面前请罪过,但陛下向来仁厚宽容,常劝导我。
说宫人偶有疏失,不必过于严苛,以慈恕为怀方能显德。
这才纵得她们愈发不知进退了。
她略叹一声,似真似假地蹙眉:
“说来也怪,这香炉往日摆得极稳,今日不知怎的竟滑了手?许是近来地气多有返潮,砖缝不平,才惹出这般意外。
好在妹妹无事,否则姐姐真要愧疚难当了。
这宫女我定当严加管教,以儆效尤。还望妹妹宽心,勿因这点意外扰了雅兴。”
这番话说得圆融,既借陛下之言做了盾牌,又将干系推得干净。
暗示温珞柠若再追究,便是违背圣意,不识大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