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珞柠的生母早逝,仅留下她们姐妹二人,因未能诞下男丁延续温家香火,父亲很快续娶了继室。
自此,除了祖母还时常看顾怜惜她们姐妹,偌大的府邸之中,再无人给予她们半分真切温暖。
也正因自幼生长于这般凉薄的环境,姐姐温羡筝早早便养就了一副宁折不弯、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刚烈性子。
心中自有一番丘壑,事事皆欲与族中兄弟比个高低。
她从不拈针引线、学习女红中馈,反倒对经史子集、尤其是理财数算之道展现出惊人的颖悟与兴趣。
常于夜深人静时,偷偷秉烛研读账本、算术书籍。
更大胆时,甚至屡次剪了长发,扮作清秀少年模样,溜出府去。
在市井街巷、书坊茶肆间流连,见识府墙外的鲜活世界。
为这一桩桩离经叛道之举,她不知挨过父亲多少顿严厉的家法藤条,背上时常旧伤未愈又添新痕。
但姐姐心志如铁,脊梁从未因此弯曲半分。
也因她不循闺阁常规的做派,京中高门望族无人敢上门提亲,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窃窃私议中“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可温羡筝却从不以此为意,反时常握着温珞柠的手,目光灼灼如星火,对她说道:
“阿柠,你需知晓,女子的志趣天地,本不该困于方寸后院、争宠斗艳。
若这世间儿郎无一能识我心、容我志,我便一人一剑,亦能在这红尘之中劈出一条路来,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锦绣灿烂!”
她这般惊世骇俗,几乎与恪守礼法的家族决裂。
当年若非温珞柠以自己甘心应选入宫、为家族换取可能的荣光为条件,竭力相争,父亲是绝无可能点头默许姐姐搬出府去,允她在外赁屋独居、自行谋生的。
所幸,祖母偶有书信设法捎入宫中,字里行间总提及姐姐极有经商敛财之能,在外开了间铺面,经营得风生水起。
非但不缺银钱,反倒将自个儿的日子过得十分充裕自在。
姐姐终究是凭着自己的玲珑心思与硬骨头,在逼仄的世间,为自己硬生生凿出了一片立足之地。
更难得的是,姐姐心中始终记挂着她这个深宫中的妹妹。
每年都会想尽各种法子,托付可靠的人,将自己辛苦赚来的银子送入宫中,生怕她在宫里银钱不趁手,受了委屈也无处诉说。
尽管从祖母信中知晓姐姐一切安好,温珞柠仍无比渴望能亲眼见一见她。
亲耳听她带着笑意说一句“一切都好”。
亲眼确认她的眉眼是否真如记忆中那般飒爽明亮,神采是否依旧飞扬。
唯有如此,她悬了多年的心才能真正放下。
才会觉得,自己当年选择踏入这重重宫阙,换得姐姐海阔天空的自由,是值得的,是有意义的。
只是,温珞柠心中再如何思念翻涌、期盼灼心,也要谨遵宫规行事。
她需先静待内侍监将陛下恩旨正式传达到宫外各府,而后姐姐得知消息,依制向宫中递了请求入宫的牌子。
再去向协理六宫的翊贵妃处报备请旨。
待贵妃核准后,方能由尚宫局定下具体的召见日期与时辰。
......
这头,温珞柠一日日计算着时辰,盼望着能早一刻见到姐姐。
而那头,宣旨的太监已手持谕帖,一路询问,寻到了温羡筝在京中独自经营的那间颇为别致的铺面,玲珑阁。
玲珑阁的铺面,坐落在京城西市最为繁华的宣华大街上。
占据着三间开阔的门脸,黑底金字的匾额高悬,气派非凡。
这并不仅仅是一间售卖女子胭脂水粉、珠宝首饰的寻常铺子,它做的生意,远比表面看起来要大得多,也复杂得多。
铺子前厅陈列精巧,来自苏杭的顶级丝绸、海外番邦的琉璃香露、精巧绝伦的珠翠头面,吸引着京中众多高门贵女、诰命夫人流连忘返。
然而,这仅仅是玲珑阁生意的冰山一角。
真正让它在京城商界站稳脚跟并声名鹊起的,是其后院不轻易对外人开放的“账房”与“雅室”。
温羡筝凭借其惊人的数算天赋和敏锐的商业头脑,早已将生意拓展至大宗货殖贸易、南北货物流通。
甚至暗中为一些高门显贵打理着见不得光的田庄铺面、管理着庞大的家族账目。
她手下的伙计、账房,皆是她亲自挑选培养,个个精于计算,口风极严。
许多涉及巨额银钱往来的契约,都是在玲珑阁后院的雅间内悄然敲定。
京中不少有头有脸的商户乃至一些府邸的管事,遇到棘手的账目难题或需要调度大笔资金时,都会悄悄寻到玲珑阁来请教那位神秘的“温先生”。
无人知晓这位手段凌厉、眼光独到的温先生,竟是一位云英未嫁的年轻女子。
宣旨太监一路寻来,站在那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宣华大街上,仰头望着那气派十足的玲珑阁匾额。
听着身边随行小内侍低声打探来的、关于这家铺子背景深厚、生意通天的零星话语,心中也不免有些讶异。
他整了整衣冠,迈步走进铺子。
店内伙计见来人虽着常服,但气度与寻常百姓不同,立刻机警地迎了上来,客气询问。
太监略略表明身份,道明要寻温家大姑娘温羡筝,乃是宫中传旨。
伙计不敢怠慢,连忙将人引至后院一间极为清静雅致、陈设却丝毫不逊于王侯府邸书房的客室,奉上香茗,旋即快步去请东家。
不多时,门帘轻动,一位身着雨过天青色杭罗长衫、腰系玉带、做男子打扮,却难掩眉目间清丽与一股飒爽英气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并未刻意掩饰女儿身份,行动间却自带一种干脆利落、掌控全局的气度,对着太监从容一礼:
“民女温羡筝,不知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太监在宫中见惯了各色人等,此刻见到这般与众不同、气场逼人的女子,也不由得在心中暗赞一声。
他收敛心神,展开谕帖,肃容宣读了陛下恩准有孕宫嫔召见亲眷的旨意。
温羡筝凝神听着,当听到“霁月轩温贵人”几个字时,她平静的眼底骤然掠过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担忧,交杂着深深的思念。
待太监宣读完,便深深一福:
“民女谢陛下隆恩!定当如期递牌入宫,叩谢天恩,探望小妹。”
更顺势将一个沉甸甸的绣金荷包不着痕迹地递入太监手中。
“有劳公公奔波传旨,些许茶敬,不成敬意。”
太监入手一掂,分量十足。
又见对方行事如此通透爽快,脸上顿时露出真切的笑容:
“温大小姐客气了。
旨意既已传到,咱家便不久留了。姑娘早日递牌子进宫,温贵人……可是盼着呢。”
送走传旨太监,温羡筝独自站在雅室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嶙峋的太湖石,久久未动。
她那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眸中,此刻盈满了复杂的情感。
小妹在宫中有了身孕……这究竟是福是祸?
她那般淡泊的性子,如何在那吃人的地方护住自己和孩子?
必须尽快进宫一趟!
温羡筝转身走向书案,铺开纸笔,开始书写递送宫中的请示牌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