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傍晚,华灯初上。
宫市散去之后,各宫便陆陆续续派了心腹太监,将封装好的银票或现银,送至了仁寿宫偏殿。
由琼萝姑姑亲自带着两名掌事太监并四名识字宫女,秉烛登记造册,核算总数。
忙碌非常。
统计的结果中,翊贵妃出手最为阔绰,径直送去了三千两足色纹银的银票。
尽显贵妃的尊荣与背后家族的雄厚实力。
德妃起初送去了两千两,但听闻翊贵妃竟出了三千两后,脸色变了几变,终究不愿被其压过一头。
狠了狠心,又开箱取了些平日私藏的金锞子、并几件分量十足的赤金首饰。
命人火速送去。
生生凑足了三千两之数,方才觉得挽回了颜面。
恪妃虽圣宠平平,但凭着生育长乐公主的功劳,陛下每年三节两寿的赏赐颇为丰厚。
加之她母家清贵,颇有余财,亦不时暗中补贴,手头颇为宽裕。
她心思缜密,权衡再三。
不愿落于人后,亦不想过于扎眼,惹来妒忌。
于是从容地取了两千两京城最大票号的银票送去,数额得体,恰如其分。
严修仪背后有得力的母家作为坚实后盾,银钱上从不短缺。
出手亦是两千两,姿态大方。
瑾贵嫔衡量自身位份与处境,同样跟了两千两之数。
力求稳妥,不出差错。
轮到沈淑媛时,她却只送了一千五百两。
这个数额,介于高位妃嫔与普通嫔位之间,既不至于显得过于寒酸,又透着一股精打细算的保留。
与她平日略显计较的性子倒也相符。
称病未到的惇贵嫔,则在温珞柠的提醒与帮衬下,补足了一千两银子送去。
全了礼数,也未失体面。
再往下的嫔妃,则根据自身境况,有咬牙拿出八百两、五百两的,亦有东拼西凑,仅能勉强凑出二百两的。
但无论如何,在太后的慈谕与六宫注视之下。
即便是最困窘的采女和更衣之流,也至少想方设法凑足了一百两银子。
不敢真的毫不出血,断了日后前程。
温珞柠原计划捐出一千两,但目睹这番无声却激烈的竞赛后,她才发现自己先前还是低估了后宫这些嫔妃们的实力与攀比之心。
她迅速重新权衡了一番,果断在原数基础上又追加了五百两。
凑足一千五百两。
这个数额,正好和沈淑媛一样。
既显得她心怀慈悲,又不至于越过瑾贵嫔、严修仪等人,恰到好处地彰显了她的诚意与分寸。
当然要说温珞柠没有一丝一毫还以颜色的心思在,那也是自欺欺人。
今日被沈淑媛当众编排,要是不趁此机会给她点难堪,温珞柠心气总归是不顺的。
翌日清晨,天光方启,晨露未曦。
仁寿宫的大太监褚公公亲自领着几名小内侍,抬着两只沉甸甸的紫檀木大箱,恭敬地送至乾清宫。
箱内所盛,正是昨日宫市所得。
共计纹银五万八千四百两。
随银两一同呈上的,还有一份用工整小楷详细誊录的清单。
其上清晰列明了后宫各位妃嫔、小主所捐银钱的具体数目,一目了然。
太后娘娘以身作则,捐出五千两私蓄,高居榜首。
紧随其后的,是翊贵妃与德妃,二人皆捐了三千两,数额相同,不分伯仲。
正合其正一品四妃的尊贵身份与丰厚俸例。
众人虽暗自咋舌,却也无人觉得意外。
然而,当有心人的目光继续下移,看到宁嫔温氏与沈淑媛并列捐出了一千五百两时,不少人都吃了一惊。
宁嫔入宫时日尚短,家世亦不显赫,竟能与沈淑媛捐出同等数额。
着实令人侧目。
引来了不少私下里的揣测与议论。
这份墨迹犹新的明细,自然也呈送到了顾聿修的御案之上。
他目光扫过那些数字,在看到“霁月轩宁嫔温氏:捐银一千五百两”时,执笔的指尖微微一顿。
“一千五百两……”
顾聿修低声重复,英挺的眉宇轻轻蹙起,眸中掠过一丝疑惑。
以他对温珞柠出身的了解,这笔钱对她而言绝非小数目。
她入宫时带的那点微薄体己,加上这几年的份例与有限赏赐,刨去宫中必要的开销打点,如何能轻易拿出这许多白花花的现银?
莫非……她是为了不落人后,甚至是为了在太后面前博取好感。
竟将往日他赏赐的那些首饰、玩物悄悄拿出去变卖了,折价换了这银子来充作捐输、撑起门面?
想到此,他心头莫名涌起一阵不快。
并非因为温珞柠的捐银之举,而是因她可能为此受了委屈,折损了仅有的体面。
他下意识扬声唤道:
“李综全。”
“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顾聿修的低沉吩咐道:
“你立刻派人去,暗中细细查访。
近日宫内……尤其是永巷附近、各宫门值守处,可有人私下向外变卖宫中之物,尤其是女子首饰玩器?
查仔细些,勿要声张,速去速回。”
李综全心中讶异,却不敢多问。
刚要领命而去,却听皇帝又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算了……不必查了。”
顾聿修目光沉沉地望向那份摊开的清单,眸光几经变幻,终是挥了挥手。
即便宁嫔真变卖了东西又如何?
终究是一片为国为民的善意,若真查了出来,公之于众,反倒让她难堪,下不来台,平白寒了这份心意。
罢了,日后寻个由头,或是逢年过节,或是皇子诞辰,再多赏她些好东西补回去。
不叫她吃亏便是。
既已决意将此番后宫捐输之事在朝堂上宣示天下,昭告群臣。
用以激励、乃至变相敦促那些手握权柄、家资丰厚的大臣们踊跃捐输,为国分忧。
顾聿修便暂且将宁嫔之事搁下。
命人传召左都转运使,阎伯屿,即刻入宫觐见。
他打算先行与之密议明日早朝的具体安排与措辞,届时还需几位心腹重臣从旁呼应、率先垂范。
方能将此事的效用与声势发挥到极致。
然而,他在乾清宫西暖阁中等了足有一个多时辰。
更漏滴答,手边的六安瓜片都换了两盏,才见阎伯屿步履匆匆地赶至殿外请见。
一入大殿。
阎伯屿便撩起绯色官袍跪地,声音里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臣阎伯屿叩见陛下!
臣迟来许久,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