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立于瞻辰轩的栏前,一时无话。
只静静仰望着墨色天幕,如同两尊沉默的剪影,融入这无边夜色。
气氛却并不显得尴尬,反有一种奇异的宁静。
远处,翊贵妃精心筹备的盛大庆典焰火升空,一簇簇金银交织的光华呼啸着蹿升至最高点,轰然绽放。
瞬息间将夜空点亮如琉璃幻境,流火如金雨倾泻,绚烂夺目,不可方物。
又无声湮灭,留下缕缕青烟,袅袅消散于风中。
旋即被新一轮更耀眼的绽放所取代。
在这般周而复始的喧嚣与寂灭中,人声、乐声皆被远远隔开,模糊不清,唯有烟花炸裂的轰鸣断续传来。
顾聿修忽然开口:
“爱妃入宫前,在闺中时,可曾去逛过京城的上元灯会?可曾见过这般喧闹的烟火?”
温珞柠目光仍追随着天幕上一朵正在缓缓消散的金色垂丝海棠,闻言思绪被轻轻拉扯,飘回到久远的过去。
唇角泛起一丝辨不出是怅然,还是怀念的弧度。
“回陛下,嫔妾……还是极小的时候去过一次,约莫是六岁那年的上元节。
听闻家中继妹从灯会归来,得了许多精巧玩意儿。
泥人、糖画、走马灯……
在嫔妾与姐姐面前百般炫耀灯会如何热闹好玩,百戏杂耍如何精彩,各色花灯如何新奇炫目……
言语间尽是得意。
嫔妾那时年幼,听得心生无限向往。
便鼓起勇气去央求父亲,盼他能带我与姐姐一同前去见识一番。
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奈何……嫔妾与姐姐自幼便不得父亲喜爱,这般请求,自然被一口回绝,反遭了一顿训斥。
说我们不知体统,贪玩好耍。
可当日傍晚,父亲便带着继母与弟弟妹妹们,乘车浩浩荡荡出门观灯去了,将我们姐妹二人留在了冷冷清清的府邸。”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远处又一簇腾空而起的孔雀开屏碧色焰火。
轻声继续回忆道:
“姐姐见我失落,躲在廊柱后偷偷抹眼泪,便悄悄拉着我,从府中后园堆放杂物的偏僻角门偷溜了出去。
混入了街上的人流……”
那年,温珞柠仅有六岁,她的姐姐温羡筝,也不过八岁而已。
两个小小的人儿,手拉着手,混入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灯市之中,如同两片飘入激流的叶子。
几次三番险些被汹涌的人潮冲散挤倒。
姐姐将她护在身前,用自己尚且稚嫩的肩膀为她撑开一小片天地。
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日的每一个细节。
姐姐用平日攒下的、不知如何躲过嬷嬷盘查才带出来的几枚铜钱,在一个简陋的摊位上,为她买了一盏兔儿灯。
那盏灯糊着雪白棉纸、眼睛是用红彩描画的,尾巴是一小撮棉絮。
模样憨态可掬。
温暖的烛光透过棉纸,映照着姐姐同样亮晶晶的眼睛,是她灰暗童年里为数不多、真切握在手中的光。
短暂地照亮了那个寒冷的夜晚。
然而,那点微弱的光亮与偷来的欢愉,仅仅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归家后,面对盛怒的父亲、冷眼旁观的继母,那只兔儿灯被父亲当着她们的面,一脚狠狠踩得粉碎。
竹篾断裂,棉纸破碎,烛火熄灭。
随之而来的,是毫不留情的责打与祠堂里整整两日的罚跪。
自那以后,她便再未涉足过京城的灯会。
那喧嚣的人间烟火,于她而言,终究是隔了一层无法逾越的鸿沟,是她再也不敢触碰的繁华。
顾聿修静默地听着,烟火明灭的光影在他深邃的眸中交替闪烁。
后宫妃嫔,无论家中真实境况如何。
是和睦美满还是暗流汹涌?
在他面前无不极力描摹、粉饰出一幅父慈子孝、兄妹友悌、家宅和睦的完美图景。
提及亲族,也多是溢美之词,歌功颂德。
无非是指望着他能因此施恩,荫庇其族,光耀门楣。
似他这位宁嫔这般。
将自家这般不甚光彩、甚至堪称凉薄的旧事,如此平静坦然、不加矫饰地娓娓道来,倒真是……罕见得很。
她就不怕自己听闻此事后,对她那父亲、乃至她整个母家心生恶感?
进而影响她的前程?
这念头一闪而过,旋即却被另一股更真切的情感所取代。
一种源于自身经历的微妙共鸣与怜惜。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自幼不得先帝青眼,于宫廷繁华之外,独自体味着那份被忽视的冷寂?
思及此,他看向身旁女子的目光,不由少了几分帝王的审视,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理解。
随即愠怒道:
“温秉权,身为人父,如此行事,厚此薄彼,苛待嫡女。
实在有失纲常伦理,不成体统!”
他侧首看向温珞柠,声音放缓了些许,抚慰道:
“爱妃也不必为过往旧事伤怀。
你若喜欢兔儿灯,朕回头便让内务府精心制一盏最好的送你。
用上好的紫檀为架,以西域进贡的月光绡糊面,缀以东珠为眼,定比你幼时那盏更精巧可爱,光华夺目。”
温珞柠闻言,转回头看向皇帝,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为过往旧事伤怀?
不存在的。
那盏兔儿灯被踩碎时的伤心、不解与屈辱,早已随着年岁增长,被她妥帖地埋藏于心底最深处。
覆上厚厚的尘埃,不再轻易触碰。
她早已明白,父亲温秉权其人,自私凉薄,趋炎附势。
他对她们姐妹的冷漠与苛待,并非她们做错了什么。
而是因为她们失怙失恃,外祖家势微,无人可依,无法为他带来仕途上的助益与金银上的实惠。
为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伤心,实属浪费心力。
然而,天子金口玉言,出言安抚,她自然不能拂了这份好意。
只好微微屈膝,感激道:
“陛下厚爱,嫔妾感念于心。”
她直起身,目光投向轩外不远处霁月轩的方向,语气轻快了几分:
“不过,陛下或许不知,嫔妾宫中现今已有一盏极可爱的玉兔抱月纱灯了。
正是嫔妾今日带出来映景的那盏。
乃是前几日,嫔妾的姐姐设法托人从宫外送进来的,说是给小帝姬把玩赏灯之用,讨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
只是帝姬如今还太小,抱在怀里尚且软糯一团,见不得这般光亮晃动。
嫔妾便先替她点上了。
那灯模样憨拙,烛光暖融融的,瞧着倒让人心生欢喜,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稚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