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瑾贵嫔强撑病体,姐妹二人分坐于两张琴案之前。
各抚一琴。
当王令婉指尖拨动松风琴弦,清越激荡、如风过松涛的琴音率先响起。
紧接着,瑾贵嫔苍白的手指轻抚上涧响琴身,幽深绵长、似溪涧潺潺的琴韵随之流淌而出。
两股截然不同的音色交织在一起,共同奏响寓意知音难觅的《高山流水》。
奇妙的是,这两张失散多年、各自孤鸣的古琴,此刻竟如心有灵犀般和谐共鸣。
松风的昂扬激越,与涧响的沉静深邃相辅相成。
一刚一柔,一扬一抑。
琴音时而如山岳巍峨,气势磅礴,时而如流水蜿蜒,意境悠远。
将曲中伯牙子期相遇相知的深意与山河壮阔的意境,演绎得淋漓尽致。
远非独奏时可及。
王令婉亦是全神贯注,将平生所学与此刻激动的心绪尽数倾注于指尖。
指法愈发流畅自如,音色较之前独奏时更为清透圆润,意境也更为开阔绵长。
她自己也完全沉浸在这奇妙的琴音合鸣之中,超常发挥。
状态比方才独自献艺时更胜一筹。
一时间,悠扬的琴音在这寂静的宫室中回荡。
仿佛真将聆听者带离了金碧辉煌的牢笼,置身于旷远幽深的山水之间。
顾聿修端坐于紫檀木椅之上,最初只是面色平静地聆听着。
然而,随着乐曲层层推进,意境愈发深远。
他深邃的眼眸中,渐渐泛起一丝极淡的波澜。
这琴音合鸣,不仅技艺精湛,更难得的是其中蕴含的浑然天成的默契与相互映衬的和谐意境。
在这处处充满算计的深宫之中,显得尤为珍贵。
不经意间,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根久未拨动的弦。
曲至高潮,音浪叠起。
如惊涛拍岸,又如凤鸣九天。
瑾贵嫔已是脸色煞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全凭着一股为家族铺就前路的顽强意志力在死死支撑。
当最后一个音符自涧响琴弦上缓缓消散,余韵却仍在雕梁画栋间低回萦绕,久久不绝。
王令婉心中笃定。
如此珠联璧合、堪称绝响的演绎,陛下定然龙心大悦。
这稀世名琴涧响,本就是王家之物。
与自己更是绝配。
说不定等下就会作为恩赏,赐予自己,成就一段琴坛佳话。
顾聿修确实面露赞许之色,龙颜和煦:
“双琴合鸣,音韵相和,刚柔并济,意境高远。
爱妃与二小姐有心了。
此曲深得《高山流水》之精髓,果然妙绝,令人闻之忘俗。”
王令婉心中狂喜,几乎要按捺不住上前谢恩,眉眼间皆是藏不住的得意。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此二琴皆是珍品,音色殊异,需妥善珍藏。
朕观二小姐已有松风琴相伴,此琴音色清越激昂,足可怡情养性。
望你日后精进琴艺,莫负了你姐姐一番栽培之心。
李综全,将涧响好生收归库房吧。”
王令婉脸上的笑容僵住,巨大的失落涌上心头。
陛下竟然……又将琴收回去了?
她费尽心思,与姐姐合力演绎出如此佳音,难道就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有心了?
下意识地抬头,想从皇帝脸上看出些什么。
却只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眸子。
委屈和不服几乎要冲口而出。
质问他为何如此吝啬?
但电光石火间,她想起了临入宫前,姨娘和嬷嬷千叮万嘱的沉稳持重,以及姐姐方才警告的眼神。
将脱口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强迫自己低下头,做出恭顺的模样,只是袖中的手已紧紧攥起。
她不断告诉自己:
不能急,不能失态,她是大家闺秀,要端庄,要沉稳……
瑾贵嫔将妹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又是一叹。
既恼怒于她的沉不住气,轻易便将喜怒形于色,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惜。
毕竟年少,满怀憧憬入宫,却初战便受此挫败。
期望落空的滋味定然不好受。
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猛地一阵剧烈咳嗽,脸色瞬间灰败下去,竟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只能无力地靠在引枕上喘息。
......
是夜,顾聿修并未返回乾清宫,而是留宿在了翠微宫的偏殿。
这一举动,在后宫众人眼中自是意味深长。
但究其根本,并非他对王令婉这个新鲜面孔怀有多么浓厚的兴趣或期待。
更多的,是出于对瑾贵嫔病体支离、命不久矣的一份体恤与抚慰。
亦是做给前朝位高权重的尚书令王崇德看的一种姿态。
表明“朕待你王家,恩宠未衰,即便女儿病重,亦不忘施恩于其妹。”
王令婉自是抓住了这难得的机会。
使尽了浑身解数,将闺阁中所学乃至姨娘私下传授的那些婉转承欢、娇柔解意的功夫悉数用上。
倒也确实博得了君王几分短暂的怜惜与温存。
翌日清晨,晋封的旨意便下达六宫。
册封王令婉为从五品婉仪,并赐封号“静”。
这“静”字封号,落在熟知王令婉跳脱性情的宫人耳中,不免觉得有几分微妙,甚至暗含讽刺。
但无论如何,静婉仪王氏,算是正式在这后宫之中有了一席之地。
不过在妹妹收到晋封旨意之后。
瑾贵嫔终于支撑不住。
心神一松,强提的一口气骤然溃散,咳出一口暗红发黑的淤血,溅在月白的锦帕上,触目惊心。
整个人亦软倒在榻上,眼神涣散,气息微弱。
挽雪等人惊慌失措,连忙传唤太医。
殿内顿时一片忙乱。
太医院老院判孙鹤龄匆匆赶来,替瑾贵嫔仔细诊完脉。
指下感受着那如游丝般微弱紊乱、几近虚无的脉息,摇头道:
“娘娘,您这是……心力耗尽,元气大伤之象啊!
老臣早已再三叮嘱,您如今的身子,最忌劳神费心,需得绝对静养,为何……为何就是不听劝呢……
这般不顾惜自己,纵是华佗再世,也难以为继啊!”
说着孙鹤龄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娘娘凡事还要想开一点,郁结于心,肝气不舒,最是伤身损元。
心病还须心药医。
若心结不解,纵有良药,也如杯水车薪啊。”
瑾贵嫔艰难地睁开眼,平静道:
“孙大人……不必宽慰本宫了。
还请……如实告知,本宫……这副残躯,还有多少时日可捱?”
孙鹤龄面露难色,低沉道:
“唉……
若从此刻起,万事不顾,摒弃所有思虑,精心调养,用最好的药吊着,或可……或可延绵三四个月,熬到初夏。
若再有波折劳心,情绪激动,只怕……只怕难以撑过两月之数,便是极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