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宫内,一片慌乱。
顾聿修踏入宫门时,只觉得一股淡淡腐朽气息弥漫。
殿内伺候的宫人个个垂首肃立,脸上带着茫然、凝重与恐慌,有人甚至在小声地啜泣,却又不敢发出太大动静。
整座宫殿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大厦将倾的悲戚与不安之中。
他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过殿内,并未在人群中看到静婉仪的身影。
眉头紧紧蹙了一下。
翠微宫侧殿与主殿相距不过数十步,瑾贵嫔病危如此重大的消息,连远在乾清宫的他都已得知。
近在咫尺的静婉仪绝无可能全然不知。
然而此刻,这位口口声声惦念姐姐、甚至前几日还以采摘玉兰花瓣为姐姐烹茶调理为由头邀宠的好妹妹,却不见踪影。
这其中的虚情假意,此刻显得尤为刺眼。
翠微宫的掌事大宫女挽雪见到圣驾,连忙压下心中的悲恸,深深福礼:
“奴婢叩见陛下。”
她努力维持着镇定,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她眼眶通红肿胀。
显然是刚刚痛哭过一场。
只是匆忙间整理过仪容,在御前保持翠微宫的体面。
顾聿修低沉道:
“起来吧。朕去看看瑾贵嫔。”
挽雪侧身引路,神色愈发悲伤:
“回陛下,娘娘……娘娘一直在寝殿内等着陛下,精神已是……已是强弩之末了。”
“嗯。”
顾聿修淡淡应了一声,不再多言,抬步走向内殿。
越往里走,药味越是浓重,还夹杂着一丝属于久病之人的衰败气息。
寝殿内只点了几盏昏黄的宫灯。
瑾贵嫔静静地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却依然显得身形异常单薄消瘦。
原本丰腴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面色蜡黄,毫无血色。
一双曾经明媚动人的眸子此刻空洞无神,直直地望着殿门方向。
听到脚步声,她眼珠微微转动,看到顾聿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黯淡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微弱的光亮。
她挣扎着,想要撑坐起来。
挽雪见状,连忙上前小心搀扶,在她身后垫上厚厚的软枕。
“陛……陛下……您来了啊……”
瑾贵嫔扯动干裂的嘴唇,挤出一个极其苍白无力的笑容。
顾聿修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病痛吞噬殆尽的女子,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怜悯,有物是人非的感慨,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不忍。
他开口道:
“朕来看看你。”
瑾贵嫔微微点了点头,气息短促:
“劳烦陛下……深夜前来,臣妾实在过意不去。
只是……臣妾这身子……自己清楚,怕是撑不到明日天明了……有些话,若再不说,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说话断断续续,每说几个字都需要停下来喘息片刻。
顾聿修知道她此刻全凭意志强撑,时间已然无多,任何的虚言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便直接问道:
“爱妃有何事,但说无妨。朕听着。”
瑾贵嫔凝聚起最后一点精神,目光恳切地望向顾聿修,哀求道:
“陛下……
臣妾如今最放心不下的,便是……
便是五公主了。
臣妾恳求陛下过来,就是想……在臣妾闭眼之前,给五公主寻一个稳妥的归宿。”
顾聿修对于五公主未来的抚养问题,心中早有成算。
但他此刻愿意给予这位即将油尽灯枯的生母最后的尊重,想听听她最真实的意愿。
若她提出的人选合乎情理,他不介意在可能的范围内予以成全。
于是问道:
“爱妃心中,可有何属意的人选?但说无妨。”
到了生命最后的关头,瑾贵嫔早已将那些后宫之中惯常的虚与委蛇、权衡利弊抛诸脑后。
她此刻只是一个心系幼女的母亲。
只想为女儿争取一个尽可能平安顺遂的未来。
“臣妾恳请陛下,允准五公主……如二皇子一般,由仁寿宫太后娘娘抚养。”
她提出这个请求,并非要让女儿去与二皇子攀比什么地位尊荣。
而是她的位分摆在这里。
若公主在她去后,交由一位位分更低或并无深厚根基的妃嫔抚养,只怕未来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而且在病榻缠绵的这段时日里。
她拖着残破之躯,私下里也曾隐晦地向目前后宫中最有资格抚养皇嗣的几位高位妃嫔,翊贵妃、德妃、恪妃,透露过试探的意向。
翊贵妃与恪妃自身已有公主傍身,委婉地回绝了。
而德妃那边传回的消息也暗示,若五公主是个健康聪慧的孩子,或许会考虑接手以增添膝下热闹。
但面对一个先天不足、体弱多病、需要耗费巨大心力,却难有母凭子贵回报的累赘。
即便是宽厚的德妃,也意兴阑珊。
所以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瑾贵嫔不敢奢望有谁会真心疼爱、悉心照料这样一个孱弱的孩子。
她只求女儿能在一个无人敢轻易怠慢的地方,平安长大。
“仁寿宫地位超然,有太后娘娘坐镇,底下人断不敢苛待公主。
日常起居有挽雪忠心照料,臣妾也能瞑目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冷漠,补充道:
“至于臣妾的妹妹……静婉仪,年纪尚轻,自身尚且难以周全,臣妾不做他想。”
她对自己那个庶妹的心思和品性,早已看得透彻分明。
尽管同为王家人,远在宫外的祖父和父亲或许存着让静婉仪抚养公主、借此巩固王家在宫中地位。
甚至助力静婉仪更进一步的心思。
但是,那是她怀胎十月、历经艰辛才生下的女儿,是她在这冰冷宫闱中唯一的血脉牵绊。
她怎么忍心将女儿当做庶妹晋升的筹码与踏脚石?
所以,她绝不敢将女儿托付给静婉仪。
顾聿修听完瑾贵嫔希冀的恳求,并未立刻回应。
沉默了一会儿拒绝道:
“爱妃所请,朕思之,略有不妥。
太后年事已高,凤体虽安,抚养二皇子已需耗费心神精力,实在不宜再添劳累,令其忧心。
此事,还需另作他议。”
瑾贵嫔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
失望地垂下了沉重的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蜡黄的脸上投下灰败的阴影。
她追问道:
“那……陛下的意思是……?”
顾聿修目光沉静:
“朕准备把五公主送去长杨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