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大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温珞柠怀抱滚烫的儿子,听着陛下冰冷的判决,心中虽对何氏有所迁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凉意。
这次小皇子病重,根源确在何氏贪嘴失察,酿成大祸。
陛下盛怒之下将其处死,于宫规而言并无不妥。
但……温珞柠垂眸看着怀中渐渐安静下来的儿子,想起何氏平日照顾的尽心,以及她方才提及被侄女纠缠时的无奈……
此人虽有过,但罪不至死。
尤其她毕竟是承渊用惯了的乳母,骤然处死,再换新人,且不说是否能立刻找到同样稳妥的,对孩儿亦是折腾。
更深处,她亦有一层算计。
今日若她能力保下何氏性命,何氏经此生死大劫,必然对她感恩戴德。
日后照顾皇子只会更加死心塌地,百倍小心。
这远比重新更换一个不知根底的新乳母要稳妥得多。
于情于理,于私于公,她都该开这个口。
心思电转间,就在李综全即将踏出殿门的刹那,温珞柠向前微倾身体,开口道:
“嫔妾斗胆,恳请陛下开恩!”
顾聿修目光转向她,静待下文。
温珞柠字句恳切继续道:
“何氏疏忽职守,致使皇子受此病痛,陛下下令将其赐死,也是她罪有应得,嫔妾本不该阻拦。
可是……陛下,何氏毕竟是承渊自出生起便用的乳母。
这些时日以来,对皇子确是尽心竭力,照顾周详,没有功劳亦有苦劳。
承渊如今病中,最是认生黏人之时。
骤然更换乳母,只怕于他病情休养亦是无益。
恳请陛下念在何氏往日细心、以及稚子无辜需人妥善照料的份上,法外开恩,饶她死罪,给她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
顾聿修在温珞柠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怀中抽噎渐止的儿子。
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
他原本严惩的旨意,固然是因怒而发,亦有震慑后宫、杜绝后患的考量。
但若真就此处死何氏,虽则严明宫规,却未免显得他这帝王过于严苛冷硬,不念旧日伺候之情。
亦可能寒了其他尽心伺候皇嗣的宫人的心。
温珞柠的求情,恰好提供了一个既能维持帝王威严、又能全了人情,更可施恩于下的台阶。
顾聿修略一沉吟,缓缓开口:
“爱妃慈母心肠,念及皇儿,朕岂能不顾?也罢……
他声音依旧带着未散的冷意,却已有了转圜:
“何氏,你听清了!
今日若非温婕妤为你求情,你纵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拖下去,重责二十杖,革去半年俸禄,降为普通宫人,仍留于仁寿宫伺候皇子起居,以观后效。
若日后再有任何差池,两罪并罚,定斩不饶。”
何氏本以为此番在劫难逃,必死无疑。
闻得此言,如闻仙乐,绝处逢生的狂喜与后怕交织,让她涕泪交加。
忙不迭地磕头道:
“奴婢……奴婢谢温婕妤救命之恩!奴婢往后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定当报答婕妤大恩大德!”
她被侍卫带下时,看向温珞柠的目光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与誓死效忠的决绝。
二十记大板,由经验老道的行刑太监掌控力道,绝对能让人皮开肉绽,痛彻心扉,在床上趴上十天半月。
但通常不会伤及筋骨脏腑,留下残疾。
顾聿修此番惩戒,尺度拿捏得可谓精妙。
既彰显了宫规森严,起到了足够的警示作用,让阖宫上下都看清了怠慢皇嗣的代价,又网开一面,给了何氏一条生路和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恩威并施的手段,正是帝王心术的体现。
温珞柠深谙进退之道,见目的已然达到,便不再多言,只柔顺地垂首:
“嫔妾代何氏,叩谢陛下恩典。”
很快,仁寿宫外空旷的青石庭院中,便响起了沉重的木板落在皮肉上的闷实“啪啪”声,
其间夹杂着何氏断断续续的痛呼和抽气声。
声音在寂静的宫夜里穿透殿门,一声声敲在殿内每个侍立的宫人心上,让他们愈发屏息凝神。
温珞柠怀抱儿子,面色平静无波。
经此生死一线,何氏对她必是感恩戴德。
她算是真正收服了一个日后在皇子身边至关重要、可以倚为耳目的心腹。
这步棋,走得险,却也值得。
......
约莫一炷香后,孙太医亲自盯着药童煎好的汤药由宫人端了进来。
太后示意将药碗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温珞柠便抱着儿子,与太后娘娘一同,准备给小家伙喂药。
孙太医开的这剂小儿退热方,已是斟酌再三。
尽量选用药性平和、味道相对易于接受的药材。
然而,小承渊或许真是随了他母妃温珞柠的性子,天生对苦涩之味极为敏感抗拒。
当温珞柠用银勺舀起一勺温热的药汁,凑到儿子嘴边时,小家伙只是本能地舔了一下,那点微弱的苦味立刻让他皱起了眉头。
拼命扭开身子,发出“呜呜”的抗议声。
“渊儿乖,张嘴,喝了药药就不难受了……”
温珞柠柔声哄着,再次将勺子递过去。
太后也在一旁帮着拍打承渊的后背,轻声道:
“皇祖母的乖孙,听话,喝了药病就好了。”
可小承渊丝毫不买账,每次药勺靠近,他不是扭头躲开,就是用小舌头把喂进去的一点药汁顶出来。
药汁顺着下巴流下,弄脏了衣襟。
温珞柠和太后两人费了老大的功夫,一个稍稍固定住孩子的头,一个趁其不备快速将药勺里的药灌进去。
再轻轻捏住他的小鼻子迫使他吞咽下去。
如此反复,一小碗药喂得异常艰难,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喂完大半。
承渊委屈极了。
刚被松开,立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金豆豆似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哭得好不可怜。
不光温珞柠和太后娘娘看着心疼不已,连一旁始终沉默着的顾聿修,见到儿子哭得如此伤心,剑眉也紧紧蹙起。
眼中流露出心疼与不忍。
可是没有办法。
虽然理论上可以让乳母服下汤药,通过乳汁将药效传递给孩子,但那样药力经过层层转化,必然见效缓慢。
远不如直接灌药来得迅捷有效。
为了让孩子尽快退烧,免受病痛长久折磨,这短暂的苦涩是必须承受的。
灌完药,温珞柠顾不得自己额角渗出的细汗和微微酸麻的手臂,立刻将哭得抽噎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
她的脸颊贴着儿子滚烫的小脸,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哄着:
“渊儿不哭了,母妃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