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莹在那个昏暗的小旅馆里休息了不到两个小时。顾彦泽没有离开,他就在旅馆楼下那家烟雾缭绕的网吧里坐着,屏幕上是游戏登录界面,但他一次也没有点进去。他只是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任由嘈杂的人声、键盘敲击声和游戏音效将自己包围,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隔绝内心的空洞。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莹发来的短信:“我好了。”
他站起身,结账下机,重新走上那段吱呀作响的楼梯。敲开门,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虽然依旧朴素,但至少比刚下火车时要精神一些。她洗了脸,还特意用手将头发仔细梳理过,只是长途旅行带来的疲惫依然顽固地挂在她的眉梢眼角。
“我们……去你学校看看吧?”她主动提议,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这或许是她此行唯一明确的目的——亲眼看一看他刚刚踏入的这个崭新世界。
“好。”顾彦泽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
从城中村的逼仄小巷走出来,再次踏入泽江大学开阔整洁的校园,仿佛瞬间从一个世界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正值元旦假期,校园里人不多,但处处都透着一种宁静而庄重的学术气息。高大的梧桐树在道路两旁伸展着光秃秃的枝丫,红砖砌成的教学楼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沉稳。
顾彦泽开始了新一轮的、也是他今天必须完成的“导游”工作,带着一种大一新生特有的、急于展示的自豪感。
“这是我们金融学院的院楼,我这个学期的专业课都在这里上。”他指着一栋庄严的建筑说道。
周莹仰着头,看着那栋楼,眼神里有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她想象着顾彦泽坐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听着那些她听不懂的理论,和一群同样优秀的同学高谈阔论。那个画面,离她的生活是如此遥远。
“那边,是学校的图书馆,亚洲最大的单体图书馆之一。”他继续引领着她,走向那个标志性的建筑,语气里充满了炫耀,“我们期末复习的时候,天天都得来这里抢座位,来晚一点就没位置了。”
图书馆宏伟得像一座宫殿,进出的学生都抱着厚厚的书籍,步履匆匆,神情专注。周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里面一排排望不到头的书架和埋头苦读的身影,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一种源于知识和阶级的自卑感,让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误入圣地的异教徒,与这里格格不入。
“想进去看看吗?”顾彦泽问。
“不了吧,”她连忙摆手,“我们这种外人,不能随便进的吧?”
“我可以用学生卡带你……”
“不用了,不用了。”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拒绝了,“在外面看看就挺好的。”
顾彦泽沉默了。他本想向她展示自己为之骄傲的世界,向她证明他所有的努力和奋斗都是值得的。但此刻他才发现,他的每一次展示,都像是在用一把无形的刻刀,在他和她之间,刻下更深的痕迹。他的骄傲,映衬出的是她的卑微;他的世界,凸显了她的格格不入。
他们走到了社团活动中心楼下。顾彦泽指着三楼的一个房间说:“那里是我们辩论队的活动室。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在这里待的时间比在寝室还长。”
他想起了自己作为新生代表,在辩论队招新表演赛上崭露头角的兴奋,想起了第一次穿上正装,和队友们为了一个论点通宵达旦准备材料的激情岁月。那些是他刚刚开启的、闪闪发光的大学生活。他多想和她分享这一切,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干巴巴的介绍。
周莹只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安静地仰望着那个窗口。她无法想象他在里面是什么样子,正如她无法理解那些辩题背后的逻辑与思辨。她只知道,他属于那里,而她,永远只能站在楼下仰望。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想吃点什么?”顾彦泽问,“学校西门那边新开了一家西餐厅,环境还不错,我们去……”
“随便吃点就行,”周莹立刻打断了他,语气很坚决,“去你们食堂吃吧,我还从没吃过大学食堂呢。”
顾彦泽知道她是在为他省钱,也知道她对那种她不熟悉的环境本能地抗拒。他心里泛起一阵酸涩,点了点头:“好,那去食堂。”
假期里的食堂窗口开得不多,但饭菜价格依旧便宜。顾彦泽刷了卡,打了两份最普通的套餐,一份红烧肉,一份番茄炒蛋,外加两碗米饭。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你们食堂的饭菜真便宜。”周莹夹起一块番茄,由衷地感叹道。在她打工的那个工业区,这样一顿饭至少要贵一倍。
顾彦泽“嗯”了一声,低头扒拉着米饭。他想起了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俩经常在镇上那家最火的麻辣烫店里,只点一份十几块钱的麻辣烫,然后一人要一碗白米饭,就能吃得心满意足,聊一下午。那时候的快乐,简单又实在。
可是现在,他们坐在窗明几净的大学食堂里,吃着更丰盛的饭菜,却相对无言。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周莹努力地想找些话题。“你那个室友,就是上次跟你视频里见过的那个,叫沈砚的,他怎么样了?”
“他挺好的,天天背着他的相机到处跑,忙着他们摄影社的活动呢。”
“他人看起来真不错,又高又帅,家里条件应该也很好吧?”
“嗯,还行。”
对话再次中断。他们像两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努力想用无关痛痒的话题打破沉默,但每次都尴尬地中断了。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走出食堂,冬日的阳光难得地穿透了云层,洒在身上,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下午……我们去市里逛逛吧?”顾彦泽提议。他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他想,或许去一个和学校无关的、完全中立的地方,情况会好一些。
“好啊。”周莹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们坐地铁来到市中心最着名的景点——泽江古街。这里是仿古建筑群,小桥流水,店铺林立,是所有外地游客来泽江的必到之处。节假日的古街人山人海,充满了喧闹的烟火气。
顾彦泽努力地想扮演好一个合格的男友和导游。他给周莹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就像他看旁边那对情侣做的一样。周莹接过来,咬了一口,山楂的酸涩让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不好吃吗?”他问。
“没有,挺好的。”她摇摇头,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然后又咬了一小口。
他们随着人流慢慢向前走。顾彦泽指着河边的乌篷船说:“我们可以坐那个游览一圈。”
周莹看了一眼码头上标示的价格,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人太多了,还是走路吧,走路能看得更清楚。”
他们走上了一座石拱桥。顾彦泽拿出手机:“来,我给你拍张照。”
周莹站在桥中央,背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古色古香的建筑。她有些拘谨地看着镜头,努力地想要微笑,但那笑容却显得僵硬而疲惫。顾彦泽按下了快门,照片定格了这一瞬间。他看着手机屏幕里那个陌生的、强颜欢笑的女孩,心中一阵刺痛。他记忆里的她,拍照时总是笑得没心没肺,会做各种搞怪的表情。
“拍得怎么样?”她走过来看。
“很好看。”他把手机收了起来,没有让她看。
他们又逛了一会儿,买了一些据说是当地特产的点心,但两人都只是象征性地尝了一口,就再也没有碰过。他们试图聊起高中的趣事,聊起某个共同认识的同学,但那些遥远而模糊的记忆,就像快要燃尽的炭火,无法温暖此刻冰冷的气氛。每一次的回忆,都像是在提醒他们,他们唯一拥有的,也只剩下过去了。
这场游览,变成了一场心照不宣的、徒劳的挣扎。他们都在努力扮演着一对亲密的情侣,但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对话,都在暴露着他们之间那无法弥补的裂痕。他们努力扮演着亲密情侣,却像两个笨拙的演员,掩饰不住彼此的疏离和悲伤。
黄昏时分,游客渐渐散去。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给古老的街巷镀上了一层金边。他们又一次并肩站在那座石拱桥上,看着落日一点点沉入远处高楼的轮廓线之后。
金色的光芒将他们的影子在桥面上拉得很长很长,然后又交叠在一起,不分彼此。
周莹忽然轻轻地开了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阿泽,你们城里的落日,跟我们镇上看到的,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顾彦泽的心猛地一颤。
是啊,没什么不一样。太阳还是那个太阳,落日还是那个落日。可是,看落日的人,心境却早已千差万别。他们可以看着同一个太阳,却再也走不进同一个世界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隐入黑暗。华灯初上,整条古街的灯笼和霓虹灯瞬间亮起,营造出一种虚假的繁华与热闹。
这一天,就快要结束了。
他们都知道,最后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了。这种心照不宣的、对于终局的共同等待,桥上的冷风似乎也带着悲凉,吹得人心里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