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图书馆大门,傍晚的冷风迎面吹来,带着冬日特有的、清冽而干净的气息。
江墨吟和沈砚不约而同地打了个轻微的冷颤,那阵风似乎也吹散了两人之间一部分的尴尬与燥热,让那因情绪剧烈波动而混沌的头脑都清醒了几分。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校园里的路灯沿着蜿蜒的道路一盏盏亮起,在深蓝色的暮色中,投下一圈圈昏黄而温暖的光晕。他们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一路无言。
但此刻的沉默,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它不再是充满紧张和尴尬的僵持,也不再是刻意保持距离的疏离。那是一种暴风雨过后的、奇异的平静。像是无数翻涌的情绪,最终都沉淀了下来,变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等待着什么的默契。
沈砚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江墨吟。
她的眼睛还有些微微的红肿,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湿意,在路灯的光晕下,偶尔会闪过一丝细碎的、晶亮的光。她低着头,双手插在羽绒马甲的口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日里少了那份张扬夺目的活力,多了一丝令人心疼的安静。
他的脑海里,依旧不受控制地闪回着梦境的碎片——那场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大雨,那座孤零零的公交站台,以及那个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的、决绝的背影。
这些碎片,与他眼前这个女孩通红的眼眶,奇异地、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有一种强烈的、近乎于确信的直觉:他必须说点什么。他必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要怎么问?
“你刚才为什么哭?”——这个问题太直接,太具有攻击性,像是在审问。他几乎可以想象,自己一问出口,她那刚刚平复下去的情绪,很可能会再次被激起。
他不能那么做。
那份从梦中延续到现实的、沉重的愧疚感,让他在此刻面对她时,变得前所未有的的小心翼翼。他害怕自己任何一句不经思考的话,都会变成一把新的、伤害她的利刃。
走到宿舍区楼下,一片僻静的小花园旁,沈砚终于停下了脚步。这里有一排供人休息的长椅,在冬夜里显得有些冷清。
江墨吟也跟着停了下来,疑惑地抬头看他。在橘色的路灯下,她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神情——那是一种混合了担忧、迷茫、和一种深刻的自我怀疑的复杂表情。
沈砚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他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黑暗的湖面。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他认为最安全的、也最能表达自己担忧的开场。
“我……”他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我刚才睡着的时候,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这个问题,让江墨吟的心头微微一颤。
她愣住了。她预想过他可能会追问,可能会刨根问底,甚至可能会因为尴尬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她唯独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一种近乎自省的方式,来探寻答案。
他没有问“你为什么哭”,而是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一瞬间,一时间,温柔与酸涩涌上心头。
他不知道她听懂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在看到她流泪之后,下意识地、固执地,将所有的原因都归结到了自己身上。
看着他那副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个字就会伤害到自己的模样,江墨吟忽然觉得,那些关于雨夜的真相,那些沉重的过往,在这一刻,似乎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是这个在睡梦中都蹙着眉头,醒来后却只担心自己有没有吓到她的,傻瓜。
她决定撒一个谎。一个温柔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谎言。
“你没有说胡话。”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迎上他终于敢投向自己的、那双充满了不安的眼眸。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你也没有吓到我。”
听到这两句否定的回答,沈砚眼中的迷茫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深了。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却被江墨吟接下来的话,彻底堵住了。
“你只是……”她顿了顿,像是在努力寻找一个最恰当的词语,“你只是看起来……特别难过。”
沈砚怔住了。
江墨吟看着他,目光清澈而认真,仿佛在描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睡着的时候,眉头一直紧紧地皱着,嘴里还发出那种……很压抑的声音,好像在跟谁生气,又好像在求谁不要走。总之,就是看起来特别痛苦的样子。”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离他更近了一些。
“我看着看着,就觉得……有点替你难过。”
这句话,她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她将自己那场惊天动地的情感风暴,轻描淡写地,转化为了一种最纯粹的、不掺杂任何私人过往的共情。
这不是谎言。
她确实替他难过。只是那份难过的背后,藏着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关于两世的秘密。
沈砚被这个答案彻底击中了。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他想过,也许是自己无意识的梦话,勾起了她什么不好的回忆;他想过,也许是林晓玥的出现,说了什么让她委屈的话;他甚至想过,是不是自己中午那场愚蠢的狂奔,让她感到了压力和困扰。
他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她哭,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也不是因为她自己想起了什么。
而是因为,她看到了他的痛苦。
她只是因为“替他难过”,就流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眼泪。
这个认知,瞬间冲垮了他因愧疚和自责筑起的心理防线。巨大的感动,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心疼,猛地淹没了他。
他看着她那双还有些红肿的、清澈见底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纠结、所有的自卑、所有的怯懦,都显得那么可笑。
他缓缓地伸出手。
这一次,他不再需要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巾。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轻轻地、轻轻地,碰触到了她还有些微肿的眼角。那里,是他刚才用纸巾怎么也擦不干的、眼泪的源头。
他的指腹很烫,皮肤带着一丝薄茧的粗糙感,但动作却异常温柔。
“江墨吟,”他凝视着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其事的坚定,“我不想……再让你为我难过了。”
这不是一句道歉,也不是一句解释。
这是一个承诺。一个男人,对他视若珍宝的女孩,所能许下的、最朴素也最真诚的承诺。
江墨吟的心跳,在这一刻,猛地一停。
紧接着,她看着他那副认真到有些傻气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份再也无法掩饰的、浓烈的情感,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容,瞬间驱散了两人之间的沉重气氛。
泪痕未干,笑意已然爬上眉梢。
“好啊,”她吸了吸鼻子,故意用一种带着调侃的、轻松的语气回应道,“那你要说到做到。要是以后再让我发现你偷偷做噩梦,皱着眉头不开心……”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歪着头,做出一副思考“该如何惩罚你”的可爱模样。
“……我就……我就罚你请我吃一个星期的早饭!”
这个不成威胁的“威胁”,让沈砚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那笑容,是他发自内心的、卸下了所有重负之后的、轻松的笑。
两人相视而笑,之前所有的紧张、尴尬和沉重,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走吧,送你回去了,外面冷。”沈砚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她还插在口袋里的、有些冰凉的手。
江墨吟的手指微微一蜷,却没有挣脱。她任由他温暖干燥的手掌,将自己的手完全包裹住。
十指相扣。
他们牵着手,慢悠悠地走完了最后一段回宿舍的路。
在女生宿舍楼下那盏明亮的灯光下,他们再次停住脚步。
“那我上去了。”江墨吟说,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意。
“嗯,”沈砚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松开手,“路上小心……哦不对,你已经到了。”
他这句下意识的叮嘱,让两人又都笑了起来。
“那个……”他看着她,又补充道,“说好了,十九号,我们一起回家。”
“嗯!说好了!”江墨吟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力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谁反悔谁是小狗!”
说完,她才像是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多么幼稚,脸颊一红,迅速地抽出手,转身跑进了宿舍楼。
沈砚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手掌,然后缓缓地握紧。
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却让他感觉无比清醒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