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锋那一句粗声大气的“谁也别想睡”,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打破了601宿舍凝固的空气。虽然话语霸道,却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温暖,强行将顾彦泽从自我封闭的孤岛上拉了出来。
赵大勇已经豪爽地把几串烤得滋滋冒油的鸡翅塞到了顾彦泽的手里,卫卓则手脚麻利地开了几瓶可乐,放在啤酒旁边,以防有人不胜酒力。柯鸿哲默默地将垃圾桶拉到大家脚边,方便扔签子和包装袋。
没有人再说话,但所有人都用行动构建了一个无形的、坚固的包围圈,将中间那个失魂落魄的兄弟紧紧护住。
顾彦泽低着头,机械地咬了一口手里的羊肉串。孜然和辣椒粉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滚烫的肉汁烫到了他的舌头,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痛,只是麻木地咀嚼着。食物的味道,本该是世界上最抚慰人心的东西,此刻却和那冰凉的啤酒一样,只剩下一种无法言喻的苦涩。
他的沉默像一堵厚厚的墙,隔绝了所有的善意。
沈砚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一阵阵地发紧。他知道,对于顾彦泽这样温和而骄傲的人来说,此刻任何大大咧咧的追问都可能是一种冒犯。他拿起一瓶啤酒,给自己倒了半杯,也给顾彦泽面前的杯子倒了半杯。
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还好吗?”沈砚开口了,声音很轻。
这个问题,瞬间击溃了顾彦泽的心理防线。它绕开了他的痛苦,直击他内心最深处的愧疚。
顾彦泽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握着酒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许久,他才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像是叹息又像是哽咽的声音。
“她很好。”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个字都说得十分艰难,“她……比我好。比我清醒,也比我……勇敢。”
这句话,像是一个决堤的信号。
压抑了一整晚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缺口。
“我带她逛学校,带她看我上课的教学楼,看我们辩论队的活动室……我以为,我是在向她展示我的新世界,证明我的努力是值得的。”顾彦泽的语速很慢,像是在回忆一场刚刚结束的、让他困惑无比的噩梦,“但我现在才明白,我带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向她展示我们之间那道鸿沟到底有多深。”
“我带她去图书馆,我特别自豪地跟她说,这是亚洲最大的单体图书馆。我问她想不想进去看看,我可以用学生卡带她进去。”说到这里,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敢面对那个卑劣的自己,“她当时……她几乎是慌乱地拒绝了,说‘我们这种外人不能随便进的吧’。就在那一瞬间,我……我竟然觉得有些不耐烦。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这么胆小?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同学的女朋友一样,大方地挽着我走进去?然后我才反应过来,她不是胆小,她是自卑,是害怕……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
“在电话里,我跟她讲我新学的那些金融名词,什么沉没成本,什么机会成本……我以为我是在分享我的成长,可她根本听不懂。她跟我说她工作上的委屈,被主管骂,被扣了钱,我却跟她说这不符合劳动法,应该理性评估工作的价值……我像个傻子,一个自以为是的、冷血的傻子。”
“我甚至……我甚至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该怎么跟她说分手。我怕她哭,怕她闹,怕她纠缠不休。我把所有罪名都想好了,全都安在‘我们不合适’这个万能的借口上。”
“可是,我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是她先说的。”顾彦泽的声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就在那家面馆,她什么都明白了。她没有哭,也没有骂我,她只是平静地告诉我,她买好了回去的火车票。她跟我说,我坐的是高铁,她坐的是绿皮火车,我们不顺路了。”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和自我厌弃:“你们知道吗?她走之前,还把我送她的围巾,亲手给我围上。她让我注意身体,别熬夜,别吃凉的……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那么体面,那么周到,就是为了不让我难堪。她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说到最后,他再也控制不住,把脸埋进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没有嚎啕大哭,只有一阵阵从喉咙深处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
宿舍里一片寂静。
兄弟几个都没想到,分手的故事是这样一个版本。没有争吵,没有背叛,只有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名为“成长”的残忍。周莹的懂事和清醒,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顾彦泽在这段关系末期的所有自私、虚荣和懦弱,也让他背负上了更沉重的道德枷锁。
赵大勇张了张嘴,那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再也说不出口。他默默地拿起一瓶啤酒,一口气吹了大半瓶。
沈锋紧锁着眉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按在顾彦泽不断颤抖的后背上,用一种无声的力量支撑着他。
气氛十分压抑。
就在这时,一直想找机会插话的卫卓,终于找到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突破口。他清了清嗓子,试图用一种轻松的语气来转移这令人窒息的悲伤。
“咳,那个,泽哥,你也别……别太难过了。”他挠了挠头,搜肠刮肚地想着安慰的话,“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嘛。说句不该说的,你这……也算是和平分手,对吧?而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这条件,在咱们学校可是抢手货。”
他见没人打断他,胆子大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
“哎,我可不是瞎说啊!上次咱们跟江墨吟她们宿舍联谊,你记得吧?后来沈砚没少被盘问。江墨吟那个室长,叫秦雅薇的,对,就是那个看起来特稳重的大姐头,还有那个画画的,特安静那个叫什么来着……哦,韩静萱!她们俩,可没少跟沈砚打听你的事!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喜欢什么类型的,那叫一个详细!”
卫卓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顾彦泽走出情伤、开启新恋情的光明未来:“你看,你这行情!秦雅薇,行政管理的,学生会干部,一看就是贤内助。韩静萱,艺术学院的,跟你哥们沈砚一个院,有共同话题,长得又文静又漂亮。这不比异地恋靠谱多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他这番话,像是在一锅滚烫的悲伤里,强行撒入了一把不合时宜的彩色糖豆。
顾彦泽的哭声停了。他缓缓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茫然。秦雅薇?韩静萱?那些只是模糊的、几乎记不清脸的符号。他现在满心满脑都是周莹坐上绿皮火车时那个决绝的背影,卫卓说的这些,对他而言,就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荒诞而遥远。
沈砚皱起了眉,对卫卓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闭嘴。
而沈锋则直接冷冷地开口了:“卫卓,你要是没事干,就去把那几串烤韭菜吃了,补补你那漏风的脑子。”
卫卓被噎得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讪讪地闭上了嘴,拿起一串韭菜,假装认真地研究起来。
宿舍再次陷入沉默。但卫卓这番话,虽然不合时宜,却却像一颗石子,在众人心里激起了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