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的旋翼声震耳欲聋,海风从敞开的舱门灌入,带着咸腥和硝烟未尽的味道。楚清辞裹着保温毯,紧紧握着沈砚卿的手。他的手掌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抖,但依然牢牢回握着她。
陆清雅躺在担架上,医疗人员正在给她接上便携式生命维持设备。监视器上的心率线条微弱而紊乱,血压数值低得让人心惊。一名医生正在通过卫星电话与岛外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远程沟通。
“患者女性,26岁,背部枪伤,子弹疑似擦伤肺叶,大量失血,已紧急止血并补充代血浆。意识深度昏迷,GcS评分5分。有头部遭受未知形式冲击的迹象,需进行详细神经学检查……”
医生的声音冷静专业,却字字敲在楚清辞心上。她看着妹妹苍白如纸的脸,那曾经充满嫉妒和挑衅的眉眼此刻安静地闭着,只有监护仪的滴滴声证明她还活着。陆清雅最后那句未说完的“要幸福”,还有她扑过来时决绝的眼神,在楚清辞脑中反复回放,混合着剧烈的头痛和记忆碎片带来的眩晕感。
沈砚卿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靠在舱壁上,闭着眼,眉头紧锁,额角和鼻翼下有未擦净的血迹——毛细血管破裂的痕迹。他的呼吸比平时急促,每当直升机遇到气流颠簸时,他的身体都会不易察觉地紧绷一下,仿佛在抵抗某种内在的眩晕。
“砚卿……”楚清辞轻声唤他,声音沙哑。
沈砚卿立刻睁开眼睛,眼底有血丝,但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瞬间柔和:“我没事。”他抬手,用拇指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不知是血还是泪的痕迹,“别怕,清雅会得到最好的救治。你也需要全面检查。”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楚清辞看到他太阳穴处的青筋在跳动,那是强忍疼痛的标志。她想起在祭坛上,他为了击倒“青龙”而爆发的力量,那显然透支了他对抗精神冲击的极限。
“你……”她想问他的情况,却被他轻轻按住了嘴唇。
“先顾好你自己。”沈砚卿的声音很低,“你脑子里那些东西……等到了医院,让专家看看。”
他指的是那些被“溯源”强行激发的记忆碎片。楚清辞确实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座被炸开的仓库,各种画面、声音、情绪碎片四处飞溅,难以整合。母亲的焦虑、爷爷的叹息、父亲的愤怒、还有那个偷资料的背影……这些信息量太大了,她需要时间和安静来梳理。
但此刻,她更担心身边这两个人——重伤的妹妹和强撑的沈砚卿。
直升机终于降落在最近大城市一家顶级私立医院的楼顶停机坪。早已等候的医疗团队迅速接手。陆清雅被直接送入手术室。楚清辞和沈砚卿也被分别送去做全面检查。
检查过程繁琐而漫长。楚清辞做了头部ct、核磁共振、脑电图以及一系列神经心理学评估。医生们的表情很严肃,他们从没见过如此奇特的脑波活动模式——既有过度激活的区域,又有类似轻微脑震荡的抑制表现,还有一些难以解释的异常波动。
“楚小姐,您的脑部没有器质性损伤,这很幸运。”一位神经科主任看着报告说,“但脑波显示您经历了极度的精神应激和认知超载。那些‘记忆闪回’,可能是应激障碍的一部分,也可能……是某种长期被压抑的信息被强行激活了。我们建议您进行一段时间的静养和心理干预,避免再次受到强烈刺激。”
楚清辞默默点头。她知道医生无法理解“溯源”和“星轨反噬”的真相,只能从现代医学角度给出解释。但她也明白,自己脑海中的东西,绝非简单的“应激障碍”。
她被安排进一间高级病房休息。刚躺下没多久,门被轻轻推开。
沈砚卿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下了染血的作战服,穿着一身干净的深灰色休闲装,头发微湿,显然刚刚洗漱过。除了脸色依旧有些苍白,额角贴着一个小型的心电监护电极片(用于监测可能的神经功能异常),他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不少往日的冷峻从容。
但他走进来的第一件事,是走到床边,俯身仔细查看她的脸色,又看了看床头监视器上的生命体征数据。
“医生说你除了轻微脑震荡症状和过度疲劳,没有大问题。”他低声说,在床边坐下,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但需要静养。”
“你呢?”楚清辞急切地问,目光落在他额角的电极片上。
“轻微脑震荡,神经功能有些紊乱,需要观察几天。”沈砚卿说得轻描淡写,但楚清辞注意到他说话时,眼睛偶尔会快速地向左下方瞥一下,那是人在忍受头痛或眩晕时无意识的微表情。
“你在头痛。”楚清辞肯定地说。
沈砚卿沉默了一下,没有否认:“可控范围内。”他看着她担忧的眼神,放缓了语气,“真的不严重。比这重的伤我受过。倒是你……”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那些记忆,会不会让你很难受?”
楚清辞鼻子一酸。他自己明明不舒服,却第一时间关心她的感受。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点乱……但我想,我需要把它们理清楚。那里面……可能有妈妈想告诉我的事情,有爷爷的秘密,也有‘青龙’真正的目的。”
沈砚卿的目光沉静下来:“嗯。等你好一些,我们一起梳理。现在,你需要休息。”他起身,为她掖了掖被角,“我就在外面,不会走远。清雅的手术还在进行,有消息我立刻告诉你。”
“你也在观察期,应该休息。”楚清辞抓住他的衣袖。
“我在隔壁病房休息。”沈砚卿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但总得有人处理后续事情。‘青龙’已经被押送到特殊看守所,他的人正在被清理。岛上的证据需要封存。还有……你父亲当年破产的线索,也许可以从‘青龙’身上找到突破口。”
他说得条理清晰,仿佛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楚清辞知道,这是他一贯的风格——将所有的压力和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为她撑起一个可以安心休养的空间。
“别太累。”她最终只能这样说。
沈砚卿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睡吧。我保证,等你醒来,清雅那边会有好消息。”
他的吻带着安抚的力量,他的承诺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楚清辞在他的注视下,缓缓闭上眼睛。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过度消耗终于将她拖入沉睡。但在意识沉入黑暗前,几个记忆碎片再次闪过——母亲将玉簪递给她的画面,母亲在暗格里藏东西时焦急的侧脸……
楚清辞并没有睡很久。两个多小时后,她猛地惊醒,梦中全是陆清雅中枪倒下的慢镜头回放。冷汗浸湿了她的病号服。
她立刻按铃叫来护士,询问手术情况。
“楚小姐,陆小姐的手术已经结束了,很顺利。”护士温和地告知,“子弹取出来了,没有伤及主要血管和神经,但肺叶有挫伤,失血过多。现在在重症监护室观察,如果48小时内能稳定,就脱离危险期了。”
楚清辞松了口气,但心依然悬着。她想去看看妹妹。
在护士的搀扶下,她来到重症监护室外的家属等候区。隔着巨大的玻璃墙,她看到陆清雅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和导线,脸色在监护仪屏幕的冷光下显得毫无生气。但至少,她还活着,监护仪上的数字虽然微弱,却稳定。
等候区的椅子上,沈砚卿坐在那里。他闭着眼,头微微后仰靠着墙壁,额角的电极片还在,脸色依旧苍白。他换了个姿势,显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在闭目养神。他身边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似乎是某个加密通讯界面。
听到脚步声,沈砚卿立刻睁开了眼睛。看到楚清辞,他眉头微蹙,起身走过来:“怎么起来了?医生让你多休息。”
“我想看看清雅。”楚清辞的目光投向玻璃墙内。
沈砚卿没有阻止,只是将一件准备好的外套披在她肩上,然后陪她一起站在玻璃前。“手术很成功。她会挺过来的。”他的声音很低,却笃定。
楚清辞点点头,目光久久停留在妹妹身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她以前……一直恨我。觉得我抢走了爸爸,抢走了楚家大小姐的身份。我也……曾经讨厌过她的任性和偏激。但我从没想过……她会为了救我……”
“血缘是很奇妙的东西。”沈砚卿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恨是真的,但在生死关头,本能的选择也是真的。给她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楚清辞靠着他,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稳定温度,心中的焦虑和悲痛似乎被分担了一些。她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青龙’那边……有问出什么吗?”
沈砚卿的眼神冷了下来:“他刚被押送到看守所就突发剧烈头痛和精神混乱,出现了类似癔症的症状,胡言乱语,暂时无法进行有效审讯。医疗小组判断,可能是‘溯源’反噬的后遗症,比我们更严重。已经给他用上了镇静剂和神经稳定药物,但情况不稳。”
楚清辞心中一凛。看来,“星轨反噬”对主导者的伤害最大。“那他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有价值的话?”
沈砚卿沉吟片刻:“在被押送前,他神志尚清醒时,反复念叨几个词:‘a项目’、‘楚风远’(你爷爷的名字)、‘钥匙不止一把’……还有一句很奇怪的话,‘他们以为毁了实验室就结束了?愚蠢’。”
a项目?钥匙不止一把?毁了实验室?
这些词句像钥匙,瞬间打开了楚清辞脑中几个记忆碎片的锁。
她猛地抓住沈砚卿的手臂,呼吸急促起来:“我想起来了!在那些记忆碎片里……有妈妈在一个实验室的画面!墙上好像有个牌子,上面有个希腊字母‘a’!还有爷爷……爷爷在一个会议上,很生气地说‘这个项目必须终止,它太危险了’!”
沈砚卿的眼神骤然锐利:“实验室?什么样的实验室?在哪里?”
楚清辞努力回忆,但画面很模糊:“看不清具体地点……像是在山里?建筑很旧,像是六七十年代的风格……仪器很多,有脑波监测的,还有巨大的星图投影……妈妈在和几个老人争论,她说‘心钥不是工具,不能这样研究’……”
她越说,头越痛,那些碎片化的信息让她的大脑再次过载。
“好了,先不想了。”沈砚卿立刻扶住她,阻止她继续深挖记忆,“这些信息已经非常重要。我会立刻让人去查所有与你爷爷楚风远、你母亲楚云澜相关的,尤其是标注‘a’的旧科研项目档案。你父亲当年的生意往来中,或许也有线索。”
他扶着楚清辞回到旁边的椅子坐下,递给她一杯温水。“现在,你的任务是休息和恢复。记忆的整合需要时间,不能强求。线索我会去追查。”
楚清辞喝了一口水,温热的液体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她看着沈砚卿即使疲惫也依旧挺直的背脊,看着他额角的电极片和眼底的暗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愫——有依赖,有心疼,有感激,也有深深的爱意。
“砚卿,”她轻声说,“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沈砚卿转头看她,眼神深邃:“我说过,你只需要做你自己,面对你想面对的。其他的,交给我。”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我们是伴侣,是战友。本就该彼此扶持,共担风雨。”
不是“我保护你”,而是“彼此扶持,共担风雨”。这句话,比他任何霸道的宣言都更让楚清辞心动。它意味着平等的尊重,意味着他真正将她视为可以并肩而立的另一半。
两人在监护室外又守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沈砚卿处理了几通加密电话,安排了追查“a项目”和审讯“青龙”的事宜。楚清辞则强迫自己休息,闭目养神,但思绪依然纷乱。
就在天色渐暗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医院。
是苏墨澈。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风尘仆仆,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是匆忙赶来的。看到玻璃墙内昏迷的陆清雅和外面坐着的楚清辞与沈砚卿,他快步走了过来。
“清辞,沈先生。”苏墨澈的声音依旧温和,但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和一丝疲惫,“我刚结束一个跨国庭审,一下飞机就听到了消息。清雅她……”
“手术成功,在观察期。”楚清辞简短地说,对于苏墨澈的到来有些意外,但也有一丝暖意。苏墨澈作为她多年的朋友,对陆清雅这个名义上的“楚家二小姐”也一直有份关照。
苏墨澈仔细看了看监护室里的情况,又看向楚清辞苍白的脸和沈砚卿额角的电极片,眉头紧锁:“你们也受伤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听说雾隐岛那边出了大事,有武装冲突,细节被封锁了。”
沈砚卿看向楚清辞,用眼神询问是否要告诉苏墨澈部分真相。楚清辞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苏墨澈是值得信任的人,而且作为顶尖律师,他或许能在后续的法律层面提供帮助。
沈砚卿用简洁的语言,隐去了“心钥”、“星轨”等超常概念,将事件描述为“青龙”(真名顾寒山,已查明是楚风远早年带过的研究生)为了获取楚家某种祖传的、可能涉及特殊信息记录方式(暗示为“星图密码”)的秘密,绑架陆清雅,设下陷阱引楚清辞前来,企图用非法手段(强磁场、次声波等环境操控)进行信息窃取。在对抗中,陆清雅为救楚清辞受伤。
苏墨澈听得脸色越来越沉。当听到“顾寒山”这个名字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顾寒山……”苏墨澈沉吟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不是近年的案子,是很久以前的档案……”
他努力回忆着。楚清辞和沈砚卿都没有催促。
突然,苏墨澈抬起头:“我想起来了!大概七八年前,我协助导师处理过一桩很旧的科研纠纷案卷宗归档。涉及一个叫‘北斗’的民间非公开研究小组,研究方向是‘古天文与现代认知科学的交叉应用’,听着就很边缘。那个小组的负责人之一,就叫顾寒山。而小组的资助人兼顾问名单里……有楚风远老先生的名字。”
楚清辞和沈砚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动。
“北斗”小组?“古天文与现代认知科学的交叉应用”?这很可能就是“a项目”的外壳或前身!
“那个案卷还在吗?具体内容是什么?”沈砚卿立刻追问。
苏墨澈摇头:“时间太久,我只记得个大概。好像是因为研究方向和伦理问题,小组内部产生了严重分歧,最后解散了。有一部分实验数据据说被销毁,但有一名核心成员指控数据被窃取,闹上了法庭,后来又莫名其妙撤诉了。案卷后来被封存,说是涉及‘非传统安全领域’,具体我也没权限深究。”
伦理问题!数据被窃!撤诉!封存!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拼图,与楚清辞的记忆碎片和“青龙”的疯语逐渐吻合。
楚清辞感到一阵寒意。爷爷当年参与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研究?妈妈又为何如此焦虑甚至恐惧?而“青龙”窃取数据后,这几十年来,又究竟在谋划什么?父亲公司的破产,难道真的与这段往事有关?
谜团的轮廓,在惨烈的战斗之后,非但没有变得清晰,反而显露出了更加庞大和黑暗的冰山一角。
苏墨澈看着两人凝重的表情,温和而坚定地说:“如果需要法律层面的支持,或者调阅某些封存档案的许可,我可以想办法。清辞,清雅,楚家的事,我不会袖手旁观。”
沈砚卿点了点头:“谢谢。后续可能真需要苏律师的专业帮助。”
这时,沈砚卿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脸色微变,对楚清辞低声道:“秦管家从老宅那边传来消息,说在彻底搜查你母亲书房时,发现了一个非常隐蔽的夹层,里面除了我们之前找到的玉簪和图纸,还有一本带锁的牛皮笔记本,和几张老照片。东西已经用最快速度在送来的路上了。”
母亲的笔记本!老照片!
楚清辞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也许,那里面就藏着所有问题的答案,藏着母亲未能亲口告诉她的真相。
夜色已深,监护仪的光芒在玻璃上投下冷清的倒影。妹妹在生死线上挣扎,爱人在身边强撑伤痛,而一段尘封数十年、充满疑云与危险的往事,正伴随着一本即将到来的笔记本,缓缓掀开它沉重的一角。
黎明前的黑暗,似乎更加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