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停了。
最后一缕木屑如叹息般落下,李寻欢手中的小刀轻轻一旋,收回袖中。那块原本毫无生气的木头,此刻已然活了过来。
那是一个女人的雕像,眉眼间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温柔得像是江南三月的春水。她的发髻,她的衣褶,甚至她眼角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纹路,都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带着遥远而温暖的记忆。
林玄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提起桌上的酒壶。那酒是劣质的烧刀子,辛辣刺喉,但他还是为李寻欢面前那只缺了个口的粗瓷碗斟得满满的。酒液入碗,漾起一圈圈涟漪,倒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
“咳……咳咳……”李寻欢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他拿起酒碗,一饮而尽,仿佛喝下的不是烈酒,而是某种不得不咽下的苦药。
“你的手很稳。”林玄终于开口,目光落在那只刚刚还握着刻刀的手上。那只手,此刻正微微颤抖。
“你的眼力也很好。”李寻欢的声音有些沙哑。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咽着掠过这保定城郊的小客栈。
“你为何如此专注地雕刻?”林玄问。这不是一个武者对另一个武者武功的探寻,而是一个旅人对另一个旅人行为的好奇。他见过许多人,见过许多种专注。西门吹雪对剑的专注是诚,是信仰;陆小凤对谜案的专注是趣,是智慧。而眼前这个男人的专注,却像是一场无声的献祭。
李寻欢摩挲着手中的木雕,眼神穿透了它,望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因为,”他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疲惫,“只有在雕刻时,我才能忘记一些事,也才能记起一些事。”
忘记那些锥心的痛楚,记起那些入骨的温柔。
这句话像一柄无形的锥子,轻轻刺入了林玄的心湖。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路。从射雕世界到这里,他所求的,不也是一种执着吗?
“我追求武道的极致,”林玄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对李寻欢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我执着于攀登那座无人能及的高峰,相信力量的尽头便是真理。为此,我可以舍弃一切。”
他的执着,是一条笔直向前的路,清晰,明确,充满了力量感。
李寻欢闻言,却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执着……”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喉头滚动,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我却在执着于……如何放下。”
他举起酒碗,碗中已空。林玄再次为他斟满。
“我想放下一些人,一些事,可它们就像长在我骨头里的刺,拔不掉,剜不去。”李寻欢的目光迷离,仿佛沉浸在一个无人能懂的梦魇里,“越是想忘记,就记得越清楚;越是想摆脱,就缠得越紧。这种痛苦,咳咳……你不会懂。”
林玄沉默了。
他确实不懂。他的武道之心“宁为直折,不为曲全”,刚猛纯粹,不懂何为辗转反侧,何为欲放还留。在他看来,心中若有挂碍,便当以无匹之拳意将其彻底击碎,而不是任由其滋长蔓延。
可此刻,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悲伤海洋,林玄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道”产生了动摇。
或许,有些东西,是拳头永远也无法击碎的。
两人的对话,就此变成了两种极端意志的无声碰撞。一个追求极致的“得”,一个渴望彻底的“舍”。一个的痛苦在于前路漫漫,一个的痛苦在于无路可退。
林玄忽然从李寻欢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矛盾。
他的眼神里,有能融化世间一切坚冰的最深的情感;可他说话的语气,却又带着一种勘破世事、冷到骨子里的理智。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诡异地融合在他这个病弱的身体里,形成了一种恐怖的平衡。
就像一柄被淬炼到极致的刀,它的锋利,源于至热的火焰与至寒的冰水。
林玄的心神为之一震。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从这个男人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内力波动,却依然觉得他比自己见过的任何高手都更危险。
西门吹雪的剑意是纯粹的“诚”,陆小凤的指是通神的“巧”,而这个男人的力量,却源自于他灵魂深处的矛盾与痛苦。那股被他强压在咳嗽声与酒精之下的精神力量,一旦挣脱枷锁,该是何等的惊天动地?
他的飞刀,或许投掷出的,根本就不是刀。
而是他那想要放下,却又永远无法放下的整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