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网深处,青铜灯盏投下的光芒昏黄,勉强勾勒出殿堂高耸的轮廓,却将更多的角落隐匿于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阴影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常年不散的铁锈与陈旧竹简混合的气味,冰冷,且毫无生气。
玄翦的身形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笔直地立在殿堂中央,连呼吸都仿佛与周围的死寂融为一体。仿佛接过的不是一支精锐的杀手部队,而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他微微颔首,准备领命而去。对于他而言,失败者的言辞毫无意义,只有敌人的鲜血才能洗刷罗网的耻辱。
“玄翦。”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赵高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轻,更柔,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黏腻感。
玄翦的脚步顿住,身形未转,静待下文。
“对付不守‘规矩’的人,”赵高慢条斯理地说道,指尖轻轻敲击着身旁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丈量着人性的底线,“我们,亦不必拘泥于规矩。”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品味这句话中的深意,然后,一个禁忌的名字从他唇间幽幽吐出,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耳语:“你知道‘幽冥毒’吗?”
这两个字一出口,大殿内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连灯火的跳动都停滞了一瞬。幽冥毒,罗网最深处的秘密之一,霸道无比,见血封喉,因其炼制过程过于阴邪,且一旦使用便无转圜余地,早已被列为禁忌,非生死存亡之际不可动用。
动用它,意味着不计任何代价,不留任何余地。
玄翦缓缓转过身,罩在面具下的双眸中,一缕森然的寒光一闪而逝。他终于明白了。赵高要的不仅仅是林玄的命,更是要用一种最彻底、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向天下宣告任何挑战罗网“规则”的下场,这位中车府令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这不是一次常规的刺杀,而是一场审判。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半分的惊诧,只是躬下身,行了一个比刚才更为恭敬的礼。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完全授权后、属于顶尖杀手的绝对自信。
“属下,明白。”
没有多余的言语,无需更详尽的解释。这几个字,便是一份最沉重的承诺。
玄翦再次转身,这一次,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他每踏出一步,身后那片巨大的阴影就仿佛被他牵引着,随之而动。他的背影融入了殿外的黑暗,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无声无息,却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暴。
高阶之上,赵高看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为林玄量身定制的死亡陷阱,随着玄翦离去的脚步,已经正式启动。他带走的,不仅仅是一道命令,更是一张已经开始收紧的,淬满了剧毒的罗网。
通往罗网最深处秘密武库的甬道,如同一头潜伏于地底巨兽的幽暗食道。墙壁上每隔十丈才嵌有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特制的灯油中无声燃烧,光线却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大半,只能勉强照亮脚下一小片泛着湿气的青石板。玄翦的脚步声在这里被无限放大,又迅速被死寂所吸收,他黑色的斗篷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那张冷硬的金属面具,在偶尔掠过的微光下,反射出一星冰冷的寒芒。
尽头的青铜巨门上没有锁,却比任何锁都更令人望而却步。门上雕刻着狰狞的上古凶兽,仿佛在警告任何擅入者都将被撕成碎片。玄翦伸出戴着黑铁护腕的手,轻轻一推,那重逾万钧的门便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中,无声无息地向内开启。
门后的世界,是一片兵刃的森林。一股混合着陈年铁锈、淬火油和死亡气息的独特味道扑面而来,冰冷刺骨。无数名剑、宝刀、奇门兵器静静地陈列在玄铁打造的兵器架上,每一件都曾饮过名动天下之人的鲜血,剑气森然,仿佛囚禁着无数不甘的亡魂。
寻常杀手若能进入此地,定会欣喜若狂,为能择一神兵而感到无上荣耀。但玄翦的目光却未在这些名动江湖的神兵上停留哪怕一瞬。他径直穿过一排排兵器架,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孤狼,眼神里没有贪婪,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这些剑,固然锋利,固然强大,却都不是他想要的。它们是为别人打造的传奇,而他,需要的是一柄为林玄量身定制的绝命之器。
他停在了武库最深处的锻造炉前。一位须发半白、身形佝偻的铸剑师正对着一炉温火打盹,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惊醒,浑浊的双眼在看清来人面具的瞬间,被极致的恐惧所占据。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谦卑地躬下身,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是帝国最好的铸剑师,也是罗网的囚徒,他的技艺只为杀人而存在。
玄翦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扔在了铁砧上。
铸剑师战战兢兢地展开帛书,只看了一眼,他那双浸淫铸剑之道五十余年的手便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图纸上的剑,颠覆了他对传统长剑的所有认知。
“两把。”玄翦的声音像是从九幽之下传来,不带一丝情感,“剑身长四尺一寸,比寻常制式长三寸。剑刃宽一寸两分,比常规窄五分。”
铸剑师的额角渗出冷汗,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更长,是为了追求极致的攻击距离;更窄,则是为了极致的速度与穿透力。这样的剑,对材质和锻造工艺的要求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稍有不慎,剑身便会在剧烈碰撞中断裂。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心惊的。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图纸的核心设计上,嘴唇微微哆嗦。
“剑脊……中空?”
“中空。”玄翦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酷,“从剑格贯通至剑尖,内壁需光滑如镜。剑身两侧,自中脊至剑刃,每隔一分,凿一微孔,孔径细如牛毛,肉眼难辨。我要它在挥舞之时,能将剑脊内的‘气’,化作无形的‘雾’。”
铸剑师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他瞬间明白了这设计的歹毒用心。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剑了,这是一个移动的、致命的毒雾释放器!剑脊内的毒液,将通过高速挥舞产生的压力,从遍布剑身的微孔中喷薄而出,形成一片死亡之域。任何试图近身的敌人,在剑锋触及他身体之前,就已经被剧毒所笼罩。
“材料,用北境深海沉炼百年的玄铁。”玄翦的视线转向角落里几块通体乌黑、散发着淡淡寒气的金属锭,“我要你亲自筛选,剔除其中任何一丝杂质。从熔炼到锻打,再到淬火开刃,我都会在这里看着。”
铸剑师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意味着他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将在这个魔王的监视下度过。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他不敢再有任何迟疑,立刻点头哈腰地去准备。炉火被鼓风箱催动,发出沉闷的咆哮,原本昏暗的锻造间被瞬间点亮。灼热的气浪翻滚着,夹杂着刺鼻的硫磺与焦炭气息。
铸剑师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经过千挑万选的玄铁矿锭放入熔炉,炉火如贪婪的舌头,迅速将其包裹。玄翦就站在不远处,阴影将他的身形拉得极长。他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有那双隐藏在面具后的眼睛,锐利如鹰,倒映着熊熊燃烧的炉火。
火光在他冰冷的面具上跳跃、流淌,却无法为那金属染上半分暖意,反而更衬得他如同一尊从熔岩与黑暗中走出的修罗。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两柄为杀戮而生的毒刃,在幽冥的深谷中,划破林玄的护体真气,将死亡的毒雾注入他引以为傲的躯体。
“当!”
一声清越的巨响划破了锻造间的沉寂。铸剑师用火钳夹出烧得通红的铁胚,用尽全身力气,挥动铁锤,砸下了第一锤。
火星四溅,宛如一场短暂而绚烂的流星雨。而这场流星雨,正是一曲绝命之章的序曲。